作者:阿堵
子释冷笑一声:“是,如果……”
“大哥,难道他们说得不对?”子归发问。
“天下事,哪能靠“如果”二字?要说如果,如果三十年前,朝廷采纳当时伏波将军韩朝临终前的建议,整顿水师;如果二十年前,先皇能妥善平衡外戚和朝党之争,不至随意废立太子;如果十年前,今上能秉承睿文、显昭二朝良策,以文治武功教化安抚西戎,何来今日祸事?”
两个孩子都沉默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半晌,子周闷闷的道:“大哥,我们真的……只能等着做亡国奴么?”
“蜀州天险。史上曾发生过数次朝廷退守蜀州的情形。其中时间最长的一次,守了五十八年。如果咱们运气够好,没准能在那里安度余年。不过从前蜀道更难行走,大概守起来也容易一点。”
长生忽问:“没有退守蜀州,然后反攻收复失地的先例么?”
“有。只有一次。”子释看一眼子周,“考考你,是哪一次?”
“我知道了,是前朝“幽燕勤王之变”。”
历朝史实,长生说不上很熟,许多故事却是听母亲讲过的。这下也想起来了:锦夏之前咸锡朝后期,景王欲图篡位,燕王率兵勤王,与退守蜀州的王师配合,很快平定叛乱。只是,后来燕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不服,纷争四起,终于江山易主。
““幽燕勤王”的局面,与今日并非没有相通之处,然而……”
见大哥瞅着自己,子周知道随堂考试还没有结束。虽然考的是他,动脑筋的却是三个人。
“前朝之所以能反攻,是因为外有燕王配合。大哥所说相通之处,是指如今西京一样有外援么?”子归首先开口。
子周想一想,道:“但是,当初幽燕勤王成功,不过一年。如今朝廷入蜀却已经两年了。大军勤王的动作,未免太慢。要么是实力太弱,难以克敌,要么就是……”他虽然想到了,却不愿意说出来。
“要么就是根本无心勤王。”长生替他接下去。
子释点头:“听说凉州威远军、雍州威武军曾在西北与西戎缠斗一年多,终于溃败。楚州定远军跟着皇上进了蜀州。现今只剩下威武军残部和东北定武军。”——他们还不知道彤城外全军覆灭的就是威武军的最后一支力量——“看看西戎军队南下的速度,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
“再说,前朝末年,朝廷只是无为,却鲜有戕民之举……你没听说么,西戎入关之前,雍豫等地因为苛税粮荒,暴动了好几回,连彤城都来了不少流民。”
“可是,”子周握紧拳头,站得笔直,“大哥,前朝不论景王、燕王,均是内乱。眼下西戎入侵,乃是外侮。难道,难道就没有可能,中原大地,戮力同心,奋起抵抗,共御外敌?”
子释叹口气:“你说的这种可能性,需几个前提:一要同心,二要得人,三要借力,四要用智。这一路上,你也看见了,离敌人近的,弃城而逃,离敌人远的,无动于衷。朝廷龟缩蜀州,被动防守。锦夏大势岌岌可危,试问谁有此手段力量足以回天?”
子周露出激愤的表情,那意思是恨不早生二十年。
“而且,”子释放慢语速,招呼子周过来坐下,“还得祈祷西戎军队速度不要太快,下手不要太狠……听说那西戎王也是个人物,他若懂得选择时机,放下屠刀,使出怀柔手段,恐怕……”
长生听得入神。忽然想起了父王身边高深莫测的莫先生。这一刻,李子释给自己的感觉,居然和莫先生很有几分相似。没想到,他竟是这般胸怀丘壑,满腹经纶,实乃将相之才。不过,真奇怪,他说起这些,包括提及锦夏皇帝,都带着一点置身事外的冷漠味道,是因为灰心失望吗……
“大哥,”子归想起最切实的问题,黯然问道:“你说,如今,蜀州能守多久呢?”
子释起身,哈哈一笑:“子归,你当大哥是神仙哪?管他守多久,反正肯定能守到咱们去了之后。听说蜀南奇峰深谷,险峻非常,到时候,咱们找个角落隐居起来,做那逍遥自在方外之民,有何不可?”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长生忽然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般耽搁,自然错过了宿头,又丢了干粮,加上讨论重大话题,心情都有点郁闷,四个人过了一个十分凄凉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到了仙霞镇,两个小的就病了。因为头天贪凉玩得太凶,夜里又受了风,上吐下泻发热头痛,折腾好几天。
等他俩好得差不多,子释却病了。他体质尚不如弟弟妹妹,之前要照顾他们,心中焦虑,一直强撑,这一病倒,来势汹汹,把另外三人急得团团转。子释自己心里清楚,事实上,这个身体大概从四月初起,一直处于极度紧张劳累状态,近两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也确实需要休养一阵子。磨刀不误砍柴功,当即决定,在仙霞镇逗留一段时日。
不等好一点,就吩咐长生去租了一椽民居,从客栈搬了出来,如此既节约又舒服。管他时局如何,先安心养病。
“又瘦了。”搬家那天,长生把子释抱进去,边走边抱怨,“我看你往后不用走了,直接等风吹吧……”这人始终不怎么愿意吃肉,顽固得很。
子释无奈的笑笑,心想,话变多了呢。躺下来,看着他忙前忙后,良心发现,忽道:“顾长生,你当初肯定没想到,救人的人会变成三个大累赘。”
长生一愣,随即道:“说什么呢?”过来摸摸,“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由向来板正的人说出来,别有情趣。子释弯弯嘴角,闭上眼睛。
第〇〇九章 润物无声
六月已经过去,天气还是热得很。
南方的溽暑让长生觉得十分难受,每天晌午教完两个小徒弟功课,自己再打一趟拳,练一套刀法,就光着上身站在院子里水井边扯两桶水从头往下浇。
这天正冲得痛快,矮墙外边一个倩影闪过。不一会儿,房东家十五岁的女儿喜妹捧着罐子站在门槛上,伸出两根青葱般的手指扣扣柴门,甜甜的笑道:“顾家哥哥,我娘让我给李家哥哥送点荷叶粥来。”
向房东自报家门的时候,顾家哥哥和李家哥哥是表兄弟,还带着李家两个弟弟妹妹,从东边逃难来,往西边投亲去。李家哥哥病了,寻个清静地方将养一段日子。
长生披上衣衫,点点头,喜妹笑盈盈的进来了。看她架势要往屋里去,伸手拦住:“还没起来呢,给我吧。”不等她答话,接过罐子就进去了,把女孩子一个人撂在院子里。
四个人一日三餐,就在房东家搭伙,另借了炉灶熬药。自从长生向房东胡三娘打听买文房四宝的地方,知道了他们几个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三娘便求他们给在外地谋生的兄弟写信。这封信由三娘口述,子周执笔。子释靠在床头,让他念了念,毫不留情的去掉了几句骈四骊六和几处用典。三娘道:“到底是有学问的哥儿,又清楚又明白。往常求镇上私塾先生写的,多半听不懂,我兄弟那头还得找人解说。”
此后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求写家书,顺带捎些果蔬点心。胡三娘对子释更是格外照应,时常差女儿送汤送粥。
长生端了粥进去,子释正在喝药。
楚地习俗,早晚饭菜俱全,中午随意。又嗜食辛辣,往往大清早摆上桌的就是几盘子红通通的下饭菜。长生吃得高兴,子周子归吐了两天舌头,也习惯了。唯独子释,宁可吃白饭。后来三娘留意到了,总给他额外加餐。
长生看着手里的粥,浅浅的碧绿色,带着荷叶清香,知道他一定喜欢。心头恨恨:李子释看似随意,其实挑剔娇气得要命——这种人,居然出来逃难,居然就还真有人肯伺候……真是没天理。一抬头瞧见他拿着药碗,想起早上几乎什么都没吃,忍不住沉了脸:“又空着肚子喝药。”
“你手里是什么?”吸吸鼻子,眼睛亮了,“荷叶的味道!”等长生把粥倒出一碗,子释接过去,却不忙喝,拿勺子轻轻搅动,一边悠悠然叹口气:““承珠碧玉盏,折舞留仙裾。”三娘竟是位雅人。”
“美人濯素手,袖底暗香余。”这《采莲辞》长生虽然不喜欢,还是读过的,顺口接了下句。想起喜妹粘粘乎乎的笑容,跟这荷叶粥好有一比,不知怎么就加了一句,“熬粥的固然是雅人,送粥的更是位可人。”
听他揶揄自己,子释笑道:““腹有诗书气自华”,顾公子最近风雅了不少。”
“怎及李公子风采折人?自有佳人倾倒不已,殷勤上门。”
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子释眨眨眼睛:“顾公子恐怕误会了。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我不介意白担了名声,可是有人辜负佳人一片心意……子归,告诉你长生哥哥,喜妹上咱们这儿是瞧谁来了。”
“喜姐姐偶尔来屋里,虽然和我们说话,可是眼神儿老跟着长生哥哥转。我们在院子里练功的时候,她总要打墙外经过一两趟……”
长生的脸“腾”的红了。有这事?我怎么没注意?仔细想想,好像真是这样……
“原来人家相中的是文武双全顾少侠。”子释故意皱起眉头,“子周子归,你们的大哥失意得很。来,陪我喝一盅。”给他俩一人倒了一碗粥。
两个小的笑嘻嘻端过去,坐到一旁喝起来。
又倒了一碗,推到长生面前。
“逃难之人,本是水里浮萍风中飘絮,这女孩子一腔心事,怕要付诸东流了。”
青春少年,最易情动。乱世流亡,偶然结缘,最后必定不了了之,徒增伤感。顾长生虽然稳重老成,这情之一字却与秉性无关。子释想了想,还是决定出言点醒。
“尝尝吧。荷叶粥清热消暑,别有风味。”果然是老实孩子,这就不好意思了。玩笑到此为止。
长生转脸看他。因为生病,好些天没见太阳。原本晒黑不少,又全白回去了,瓷人儿似的。本来想解释什么,忽然忘了下茬。
“真的很好喝,不骗你。”对面那人露出一点天真神气。
心情陡然好起来。长生不再提及之前的琐屑,认真喝粥。幽幽一缕馨香散入五脏六腑,果然别有风味。喝了两口,抬起头,恰好子释放下碗,相视一笑。
没人说话。长生只觉得那荷叶清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若有若无,然而如影随形,无所不至。
这可怜的孩子,十四岁就上了战场,领着士兵奸淫掳掠,过早见识了赤裸裸的男性欲望,只觉恶心丑陋,全无好感。他哪里知道,世上另有蚀骨销魂情与色,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足以杀人于无形。
下午,长生上了趟街,采买一些日用品。正准备回转,街上忽地闹腾起来。原来从北边镇口涌进来很多人,中间夹杂着好些车辆牲畜,一下子把路全堵上了。
这些人挈妇将雏,拖家带口,大包小包,行李成堆。男女老少,无不满面惶急疲惫。进了镇子,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寻找歇脚的地方。小孩哭爹喊娘,大人寻儿唤女,牲口喘着粗气嘶鸣,简直要把小小仙霞镇掀翻。
喧嚣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骡车差不多都进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其余行人有继续往前走的,也有就在路边坐下歇息的,道路总算勉强疏通了。
本镇居民看了半天热闹,听得这些人只是临时过夜,明日继续南行,多数进屋去了。只有那好打听的,跟路边行人攀谈不休。
有几个在烧饼刘的摊子上买了十张饼,就地站的站,坐的坐,一边吃一边和摊主聊了起来。
“你们打德邱县来的?那不是快到练江边上了么?”
“可不是,三天功夫走了二百多里呢。”一个老点的道。
长生隐在屋檐下,听他们说话。
“黑蛮子打来了?”烧饼刘紧张的问。
一个中年人道:“先头西戎兵只封了榆平一段江面,上游一些的,还能讨口饭吃。谁知前些日子突然沿江而上,南北两岸一路烧杀,跑得稍微慢点儿就没命。”
“我们县里张屠夫家老二是白沙帮的,要不是他连夜赶回来送信,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命在!”还是先前那老者的声音,“才走出不到三十里,县城就着起了大火,那些手脚慢的,舍不得家当的,可都死在里头了。”
“以为黑蛮子在后头追,大伙儿拼了命的赶路哇——竟也没追上来。”
“六叔,你没听张二哥说么,他们只是清理两岸,远的地方是不管的。要不然,就凭咱们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黑蛮子骑兵。”这回说话的是个小伙子。
“这么说暂时不会来了?”烧饼刘又问。
“大概吧……听说黑蛮子在东边抢了无数金银财宝,嫌车马拉起来费事,要用大船走水路往銎阳运,怕出岔子,干脆把两岸杀光烧光。”
“黑蛮子几时会操船了?”
“哼,说是有一员水师大将投降了……”
投降的是东海水师右中郎将白祺。
符杨为东征大军统帅人选犹豫了两天,又听了莫思予有关东南沿海如何富庶的生动描述,最后决定亲自上阵,奔赴东南前线,为西戎大帝国统一事业添写华丽辉煌新篇章。
打下苑城,俘获大批美女。正要赏给底下将士,其中一个千娇百媚的站出来,说自己是东海水师白将军的七夫人,还是白将军两位小公子的娘,混乱中失散了,求大王格外开恩,帮忙寻一寻两个孩子。
莫思予立刻劝大王招降白祺。
白将军果然是有情有义好男儿,接到西戎王使者送去的信物——大人孩子一共三块肚兜,二话不说,领着愿意跟随的两千水兵就投降了,并接受了西戎首任水师大都督的光荣职务。
新官上任三把火。白将军给新主子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以“拔城清野”的方式控制内河。所谓“拔城清野”,即大江两岸百里以内,夷为平地,不留人烟。如此一来,船只在江上行驶,两侧稍有异动,立时能够发觉,并且能及早用弓箭远程消灭敌人。
取得内河绝对控制权的好处是数不清的:打通銎阳至江南的水道之后,可以大规模运送粮草财物,方便迅捷,大大有利于征伐南方地区和蜀州。同时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江南反抗力量利用水上优势暗中活动的隐患。更何况,完全失去水上途径,人员和物资要进入蜀州支援西京,可就难得多了。
这些内情难民们自然不知道,来来去去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长生站了半天,再没什么新鲜内容了,这才挪腿,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两个多月浪迹江湖,差点把本来身份都忘记了。猛然间被人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听到这些夏人议论父兄功绩,心情实在复杂难言。
从懂事起,就目睹父王如何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终于踏入中原,向着建立西戎大帝国的伟大目标迈进。自己原本是整个事件的参与者,突然变成旁观者,刻意遗忘了这么些天,一旦重新想起来,心中的失落竟如此强烈。
可是……
不知不觉间,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都变了。或者说,很多从前没有看法和想法的事情,慢慢有了看法和想法。
锦夏,从前不过是墙上一幅画。从母亲那里听来许多故事,也不过是把墙上的画变成脑海中的画。如今,自己不但走进了这幅画,还成了画中之人,在此间流连忘返。转身跨出去,似乎并不难,然而再回头焚毁它,就难免有些犹豫了。
十分微妙的感情,顾长生不知要怎样向恢复了身份意识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说明才好。一抬头,已经到了租住的小院门口。天差不多全黑了,因为他没回来,柴门还开着。往里走两步,听见子释正在给弟弟妹妹讲故事。
自从病情好转,每天晚饭后,是固定的“消食讲古”时间。
“……那书生惊醒过来,竟然还是在原先的庙里,墙上的壁画也还是老样子。他跟同伴说自己刚刚进到了画里,还和画中的美人成了亲,谁也不相信。他自己也糊涂了,觉得可能是一时打盹做了个梦。临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画上美人本来梳着少女发辫,这时却变成了少妇发髻,天真活泼的笑容也变成了相思含愁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子归问:“然后呢?”书香门第
“没有然后,就这样了。”
“后面难道不是,嗯——他走出庙门,再回头,发现那寺庙已化作一堆乱石野草——不应该是这样么?”子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