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子释坐拥锦裘,手持书卷,偶尔拿朱笔往书页上点点画画。李章侍立在旁,替他调砂蘸色。李文坐在另一边煮水煎茶。
庄令辰和倪俭不由自主放轻脚步,屏住呼吸,走进“可心亭”。暖阁里不过主仆三个,安详宁静。然而,中间那人一支朱笔捏在手里,竟叫人感觉比皇帝太子批奏折的派头还大。
《正雅》 笺注已基本完成。子释现在做的,是最后一遍终审校对。等这一遍走过,交给文章二人誊抄即可。
人冬以来,只要天气好,他就躲到这后花园暖阁里干活。之前弄晴特地亲自传信,说是庄大人和倪将军抱着活雁活鱼上门来了,便叫把人直接请到此处。平素这几位找自己,都是妹妹接待,今天情况特殊,子归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双方见礼问候毕,庄倪二人坐下,李文端上茶水。一时都没话了起来。这两人与子释本已熟捻不拘,这会儿却明显局促起来。
子释倒转笔管支着脑袋,盯住对面的秘书郎大人看。
一一多少英雄俊杰,潇洒儿郎,怎么偏偏就相中了这一个呢?
莫非因为过早没了爹娘,跟着哥哥缺乏安全感归属感,希望找个年纪大些的丈夫满足恋父情结?又或者一家子都堪称外貌协会代言人,审美疲劳了,长相普通的反而更加顺眼?还是说因为本人才貌双全文武兼修,实在太过完美,于是找个有残缺的以体现某种补偿效应?也没准特地要嫁个纯粹文人书生,万一发生矛盾冲突,单方面武斗,有利于实现家庭和睦和谐?……
想到最后一条,子释“呵呵”笑出声来。
这边秘书郎大人正被他看得七上八下,忽见那对黑珍珠般的眸子一转,笑容灿若春花,霎时间莫名其妙老脸通红。
“咳!”倪俭清清嗓子,“那个……子释,在下,咳!在下正二品殿前司副指挥使、太子亲卫军统领倪俭,受人之托,今儿上你这来,咳,做个媒……”
一边说一边搓手,冷不丁照旁边庄令辰肩上猛拍一记:
“咳!这么说吧,就是这家伙,看上了你妹妹,想讨回去做老婆。”
子释忍俊不禁。庄令辰抗议:“喂!倪大头,你……”
倪俭一摆手叫他住嘴,继续向子释道:“此人姓庄名令辰,字嘉时,越州望城人氏,现年三十整。据我所知,从未娶亲。眼下乃从一品秘书郎,说不定很快要做到宰相,配你家公主殿下,勉强说得过去。虽然没什么家底,好在光棍一条,倒也轻省,令妹若嫁进门,既不用伺候公公婆婆,也不用招呼小姑小叔……”
庄令辰听到这,开始翻白眼。子释已经笑喷。
倪俭兀自滔滔不绝:“这一年多来,我们庄大人为了你妹妹,吃不香睡不好,相思病害了一箩筐……”
等倪将军终于长篇大论推销完毕,子释冲庄令辰道:“庄兄有心,找的好媒人。”
秘书郎站起来,神态语气异常郑重:“庄令辰若得谢子归为妻,幸何如之!”
子释看着他,慢慢道:“庄兄想必明白,于我们兄妹而言,财势权位,早已看淡。我这当兄长的,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不管子归嫁给谁,但求妹妹一生不受委屈,一世平顺安康。”
庄令辰缓缓举手起誓:“我必将竭尽全力,使子归一生不受委屈,一世平顺安康。
子释挑起一边眉毛。
秘书郎懂他的意思,光有空口白话不行。
顿了顿,看一眼倪俭:“就请倪兄做个证人吧。”拿出最有诚意最显决心的姿态,“我庄令辰向李子释保证,若得谢子归为妻,终生不娶小,不纳妾。”
子释点头。果然聪明,知道什么是根本问题。
“此外,若得谢子归为妻,庄令辰将离开京师,携妻赴京州出任凉州宣抚。”
两个听众大出意料,都呆住了。
倪俭磕磕巴巴道:“你、你不跟殿下干了?……”
庄令辰瞥他一眼:“这叫什么话?太子经营天下,我不过换个地方干而已。”
重新面向子释:“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顺京虽有亲人朋友,但是……子归待得并不十分开心。我想,西北广袤无垠,或许更加适合她。至于我自己,朝廷欲拓展陆上边贸,凉州已成西域各国与中土交通要地,日见繁荣,却也事务棘手,人事复杂。出任凉州宣抚,比起留在台阁中枢,似乎另有一番乐趣。”
子释思量片刻,问:“你这个打算,子归知不知道?”
“我曾经跟她提过,她没有反对。”——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你家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若真能娶到谢子归,就放我出京,把整个西北交给我。”
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想到,秘书郎大人肯以放弃相位来成全爱情。这份诚意和决心是够了,这份智慧和魄力也令人服气。
黄昏时候,子归亲自捧着药盅给子释送过来。进得暖阁,就在门边站住,唤一声:“大哥。”
子释放下书和笔,微微一笑:“子归。”
李文李章悄无声息退出去。
兄妹两个对视片刻,子释轻声道:“今天……”转口,“子归,你……当真想好了?”
妹妹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嗯。”有些脸红,声音小小的,“大哥,每次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笑。只要是他说帮我做的事,就什么也不用管。”略带羞涩的笑笑,“大哥,我好像……变懒了……”
过一会儿,却又红了眼眶:“他说……带我去爹爹当年戍守的地方,我……”
“你心里其实很想去是不是?”
“大哥……”
子释露出温和的笑容:“等正月里,你生辰的日子,叫他来吃饭吧。”
结果,当天一整晚,都在跟长生叨叨:“哼,就知道没好事,这只老狐狸……竟敢把我如花似玉的妹妹拐到天边去……”
长生心道:“我平白丢了一个操练纯熟的预备宰相,这笔账,又找谁去算?……”
永乾八年,新春。
尽管朝廷府衙要出正月才正式开工,太子府却几乎朝朝车马塞道,日日宾客盈门。长生的交际应酬在这个新年呈几何级数增长。皇帝病情拖了年半有余,丧子之痛加上心情抑郁,早年长期征战留下的旧伤隐疾纷纷跟着显形,渐渐有了苟延残喘之相。
太医院尚医监蒋青池大人已经明着向太子殿下表示过了。蒋太医主理皇帝医药,甚是忠心敬业。虽不敢妄自揣测皇家事务,天天守着病中的皇帝,这病源病根多少心中有数。自从靖北王归来,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千岁爷在万岁爷的饮食药物里动点手脚,自己身为尚医监,就是等着陪葬的命。这么一年多拖下来,竟然相安无事,原本对太子殿下颇有点腹诽,慢慢也心平气和了。何况皇帝一发脾气就给太子扣帽子,连带把太医也打翻,难免叫人心寒。到得后来,蒋太医反而人前人后宣扬太子仁孝之德,堪称不遗余力。
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多了,应酬再忙,长生每天不论早晚,总要进宫问安探望。他这份孝心,自己或者并不以为有假,承受者却未必肯拿它当真。周围诸人,有的瞅着真的觉着是假的,有的瞅着假的觉着是真的,端到台面上,一律亦真亦假无假无真。每一次见完父亲,再拜望过皇后皇妃,长生总有一种不知是在看戏还是在演戏的荒诞感。脚下踩着的天阶御道又冷又硬,置身其中的宫殿楼台又大又空。他明白,再如何充实的人生,也终有其虚妄的一面。
这一日从宫中回来,吏部尚书副手早在前厅侯了半天。
朝廷欲选拔一批官员开春派往楚州,太子提出跟以往大不相同的操作方式:欢迎举荐,更欢迎自荐。考核通过后,赴任的职务可能是五品知府,也可能只是七品县令。若所任职务品级低于现有职务,按现有标准发放俸禄。任满三年,考绩迁赏,另有优抚。总之一句话,这是场风险投资。危险大,难度高,但是回报也比在京兆或中央部门消磨工夫要大得多。
吏部头一回接手这么富有创意和挑战性的任务,过完年就要出台具体方案,借着拜年之机上门跟太子做深入沟通。眼看说到晚饭时分,自然边谈工作边吃饭。等到清静下来,再处理几件别的事,长生走出书房,听着更声遥遥,已是子夜。
穿过中院,跨入内院,一进,又一进,才到内宅正房。长生想,幸亏宅子够大,前边再怎么喧嚣吵闹,后边合门闭户,恍如另一个天地。
李文李章在卧室外间打磕睡,长生脚步轻悄,启门进去,溜到床边。借着屏风外透过来的幽幽一点烛光,探头看一会儿,才重新出去,更衣洗漱。
第二天早晨,子释是被热醒的。
最近某人总是回得极晚,独自入睡,没人给暖被窝,夹壁地炉便烧得很旺。早上某人又起得绝早,独自赖床,室内当然要保持温度。没料到今天某人陪着赖床,平白多个大烘箱,导致出现室温异常现象。
先是做梦,仿佛梦见烤鱼,烤着烤着,嘻哈打闹起来,结果火势失控,赶紧去救火,热得汗如雨下。
长生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看书,感觉旁边有个东西拱来拱去。低头看时,原本紧贴着的脑袋已经扭开,一只胳膊却从被子里爬出来,“啪”搭在自己肚皮上。
心知是热的,伸手打算把裹得太紧的被子拉开些。哪知见他满脸红扑扑,两手扯啊扯,双脚蹬啊蹬,却因作茧自缚出不来,实在娱乐。坏心眼一起,不但不帮忙,反把被子压得更严实些,嘴直咧到耳根,等着瞧他怎么乌龟出壳。
这头继续做梦。
烤鱼烤糊了,救火的人被火烧着了,慌忙逃窜。火越烧越大,猛然间发现自己不在外头在里头,惊恐至极。四顾望去,燃烧的建筑好像宫殿,好像庙宇,又好像城市。视线到哪里,火苗便跟到哪里,天地间霎时只余无边无际滚滚烈馅。似乎有人隔着火海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于是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不顾一切冲过去……
“子释!”长生一把掀开被子,捉住胡乱舞动的胳膊,在胸口轻轻拍打。
等到眼睛完全睁开,才慢慢抱起来。额上一层冷汗,背心己然湿透。顿时恨不得抽自己两下。早知他最易睡梦中受惊,时间一长,竟给忘了。
搂在怀里,低声问:“梦见什么了?"
子释抬头看他,神情茫然。半晌才道:“不记得了……刚才明明还记得的……”
“是么,那就不要想了。不记得才好。”给他解开衣裳,“都湿了,擦一擦。”
“嗯。”
换好衣裳,子释想起来问,“你今天怎么还没走?"
“今天歇工。”
长生等着他往下追问,却只等来随口一句“哦……”, 心里有点庆幸,又有点失望。
子释转脸看见搁在枕头上的书,正是自己笺注完毕的那本《正雅》 ,不禁伸手拿起来。
长生道:“誊抄的本子好了没有?应该让他们几个也都看看。”
“倒是快抄完了,不过……”
忽然笑起来,神情甚是奇特,慧黠中带点儿诡异,末了似乎还有些说不出的谄媚心虚,看得长生心头一跳,张口就问:“不过什么?"
“我想,能不能……”欲言又止,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住腮帮子,冲对面的人直眨眼睛。
长生咽口唾沫:“你想要我做什么?说吧。”
“我想……悄悄拿个抄本给尹富文,叫他包装一下,假托某位先贤之名,就说哪哪墙缝壁脚找出来的,寻个合适的时机献给朝廷,然后……”
“然后钦定官修,内府刻印,告示天下……”
子释眼睛连眨几下,使劲儿点头,大有孺子可教之意。长生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扑上去压倒,左边盖个戳儿,右边盖个戳儿:“你就这么无法无天吧你!糊弄完前辈先贤,再糊弄普天士子,还要糊弄子孙后代……”
子释正陶醉在自己的完美计划里:“就是有两位翰林,当初参与了补校修订,得提前打个招呼……”
黏黏糊糊一番,长生收拾收拾,说是歇工,依旧前院书房干活去了。
留在卧室里这个信手翻弄着手中的书,半天也没看进去。
上一回春宫图册事件之后,好些天抬不动腿。身边几个家人仿佛嗅出什么暖昧气息,统统装作没看见。唯独袁先生无法违背职业道德,只要见到太子殿下,总不免毕恭毕敬旁敲侧击明谏暗讽一番。自此他愈发温存,却也愈发小心,分寸把握得相当有水平。
今天说要歇工,还以为……却原来……
有点庆幸,又有点失望。
午后,长生计算着正是他预备午觉的点儿,回到子院。卧室里看看,没有。书斋里看看,也没有。拐到花园里,还是没有。廊下碰见小曲,道是大少爷跟小姐正在北面抱夏,给两位小殿下讲功课。
长生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掐掐算算,符霖三岁有余符霜两岁半多,哪怕照最严格的大户人家标准,这个年纪启蒙也未免太早了些。忽又想起他曾偶尔夸奖茯苓饼聪明,心个念头浮出来:莫非……
揉揉额角,感觉十分遥远,还有点儿荒诞。
走到兰宅背面,忽闻一阵小孩号啕之声,底气十足,如弓角洪钟,连栖息在树上的鸟都被惊起。失笑。这么有劲的哭叫,只可能是茯苓霜。
掀开帘子走进里间,家具全搬空了,地上铺着大厚毛毡,四角炭盆上架着竹笼。各种木马人偶沙包泥哨皮鼓响球,还有许多名字甚至根本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玩意儿,扔得到处都是。大人小孩一律脱了外衣鞋子在地上趴着……
长生环视一圈。什么时候,这地方成了娃娃窝?
符霜正哭到酣处,看见他,吓得陡然襟声。愣一愣,更委屈了,撇撇嘴,“哇”的重新开始,腔调无比高亢,简直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