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子归望着大哥住处的方向,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子周问妹妹。
“没什么。”
…… ……
过了些天,长生开始教双胞胎连珠发射的技巧。子释大有兴趣,坐在水边石头上看。
忽听“噗通”一声,正在上课的三人吓一大跳。转头看时,石头上竟没了人影。子周子归刚反应过来,长生已经跳下了水。
“咳……咳!……”就算温泉浮力够大,这样突然掉下去,还是呛了好几口。子释咳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长生让他趴在自己肩头,一手搂紧了,一手拍着后背,又是内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困成这样,在这儿死撑个什么劲儿……磕着哪儿没有?要不是这水,还不直接砸成肉饼?”边教训边往洞里去了。
子周还没笑够,忽听子归道:“长生哥哥那样子对你笑过没有?”
男孩儿摸不着头脑:“那样子是哪样子?”
“就是刚才那样子。”
“刚才那样子……是什么样子?”
“唉……”女孩儿叹口气,啥也不说了。
子周瞪一眼妹妹:“莫名其妙。”
第〇二四章 相对忘机
一个长长的午觉过后,子释觉得脚趾头都是软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光线晦暗,脑子混沌。一时想不明白是早上还是晚上,是他乡还是故园,是前世还是今生。
于是浮在一片虚无当中。寂寞孤独,自由自在。无依无靠,无所畏惧。
外边传来说话声。
未及思量,已经魂归肉体脚踏实地。
五色凡尘人间百味,七情暗入六欲明张,霎那间把身心都填满了,再无半点空隙。
坐起来。不觉吟了半阙词:“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悠悠叹口气。
——至此,这个午觉睡得功德圆满。
蹲在水边洗把脸,往外走。长生和子周恰好一局完毕。
“今天这么慢?”平常子释睡完午觉,他俩差不多已经复盘讨论结束。
“长生哥哥连输了七天,今天又输了,非要多加一局。”子周语气挫败。本来他中盘形势大好,谁知竟被对方一步一步扭转局面,最后心不甘情不愿的认输,郁闷无比。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消遣……”子释边说边往盘面上溜了一眼,失笑,“怎么下成这样?”棋盘上黑白纠缠,繁复芜杂,势力相当,胜负难分。数了数,怜悯的瞧着弟弟:“半目之差啊。怪不得你觉着冤。”看看隐含得意的那个:“如愿以偿?”
长生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扬眉吐气,笑道:“是得偿夙愿。”
两人开始复盘。子释在旁边杵着。
长生停下来,瞅他一眼:“子归说你看棋看伤过,听着这么玄乎呢。”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领悟过来,知道他担心什么,哂道:“就你俩目前这点水平,如小儿角力,根本不够看。”
某人自尊心受了打击,不服气:“你倒说说,够看的水平什么样?”
子周也缠上来:“大哥快说嘛!你居然去看了“仙机会”,都没跟我讲过,真过分……”
这下没法善了。子释坐下,抓了两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慢慢回忆:““仙机会”最后一天,“鬼才”杨冼与“棋圣”郭百祥同为二十七胜三负,于是又加了一局。当时天色已晚,若不限时,这两人不定要下多久。丁家二少拿来一个水晶沙漏,恰好半个时辰。刺史大人于是宣布,就以半个时辰决胜负。”
“啊!”两个听众都是一声惊叹。半个时辰一局棋,几乎对方落子马上就要回应。双方都是绝顶高手,这一局下来,得多好的眼力,多快的算路,多准的直觉才能获胜?不必细说,已觉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陈侍郎家大少爷恰好站在我边上,要跟我打赌,看谁能把这局棋背下来。我早看他嚣张狂妄不顺眼,立定主意要杀其气焰,求之不得,一口就答应了。”子释摇摇头,批评自己,“唉,年少轻狂啊……”
“不要扯别的。”长生阻止他的感叹。
“大哥,等一下。”子周飞快冲出去,把子归拉进来一起听。
子释接着往下说:“一上来,就听“啪啪”落子之声,越敲越快,如密雨穿林,冰敲竹叶……”忽然省觉讲故事的毛病又犯了,打住。
“总之,因为他们下得实在太快,大家都看晕了。棋力差点的干脆出去喝茶,单等结果出来。沙漏流尽,一局终了,不管下棋的还是看棋的,无不汗流浃背。
“我看得难受至极,陈大少也好不了多少。可是谁都不愿示弱,当场就替他们复盘。到四十手之后,他开始出错,变成我一个人摆子。”
子释轻叹一声:“其实这时候我已经赢了。可是心里面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一步步摆了下去,直到最后一手……郭杨二人本就杀得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看一遍都受不了,何况来第二遍?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小姨娘说,是丁家二少爷亲自送大哥回来的,原来大哥你不知道。”子归插话。
子释装作没听见:“听说杨冼输了这盘棋,回去吐血不止,没几个月就死了。我本来很喜欢下棋时候那种运筹帷幄,胜负在手的感觉。经过这次事情之后,突然有些害怕,不愿意摸棋子了。”
听到杨冼丧命,三个人齐齐“啊”了一声。长生想:“这姓杨的输了棋又输了命,只怕除了技不如人,气量和韧性都差了点儿。至于他……却是心太软……”
这段往事传奇而残酷,说者听者都需要时间消化。沉默了好一会儿,子释才道:“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修为不够,生了心魔,才会被其中杀伐之气侵袭,受蛊惑而不自知。”笑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此机心淡了不少,学业反而突飞猛进。还是那句话,世事如棋局,它终究不是棋局,另有玄妙之处。”
李子释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长生望着他,想起从相遇到现在种种过程,忽然深刻体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是……眼前却有一盘非下不可的棋,正等着自己步步为营。
他只能在心里无声的说:“子释,对不起……没有谁,能当局外人。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把这盘死棋做活呢?”
第二天午后,子释把子周叫到旁边。哥儿俩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片刻,一个去睡觉,一个来下棋。
结果,这一局,长生中盘就被逼入绝境,大郁闷。
“子周,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嘿嘿……”男孩儿很久没有赢得如此痛快,边笑边摇头,“天机不可泄漏。”
“少跟我来这套,老实交代!”开始武力逼供。
“别,我招。”子周跳开几步,“长生哥哥,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清清嗓子,拿出他大哥说话时那副煞有介事又满不在乎的神气,把子释的原话复述了一遍:“你只管下好自己的就行了,根本不用理他。记住,你的棋路天生就是他的克星。去吧。”末了,还意犹未尽般模仿子释的动作,往长生肩膀上虚拍两下,以示勉励。
长生气结。
惦记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他午睡起来,两人一块儿备晚饭。
“你今天跟子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天生就是我的克星?”问得有点哀怨。
“那个啊……正所谓“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从昨天那局棋看,子周追求坚实稳妥,而你立志锐意进取,就棋路来说,他确实是你的克星。只不过你气势太强,咄咄逼人;他信心不够,立场不稳。结果被你带得乱了阵脚,陷入局部缠斗拼杀,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终致溃败。所以我叫他稳住心神,鼓足信心,纵然你杀得再狠,他只要稳打稳扎,就肯定能赢。”
说到这,看着长生:“因为全盘的胜利,不在于“杀”,而在于“围”……”
过了几天,子周悄悄拉住子释,可怜兮兮:“大哥,我又输了。”
“这么快?”
男孩儿耷拉着脑袋:“你不知道,长生哥哥好厉害的,我一出新招,他马上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话怎讲?”
子周捧出棋子摆上,给大哥演示一番。
子释看罢,道:“你长生哥哥若是早几年学棋,如今只怕已经是国手了。你现在纵使赢了他,迟早还要输。”
“以后输以后再说,现在赢了就行。”
子释想想:“你不如这样,这样……试试看吧。”
第二天,下到激烈处,长生借着子周一记昏招,穷追猛打,吃掉中腹棋筋。正准备乘胜收官,才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暗中布下的几颗孤子互为犄角,遥相呼应,竟已成燎原之势。大惊之下,竭力弥补。苦苦挣扎,最终未能挽回,颓然长叹。
这回不向小舅子逼供了,直接找情人算账。
“你什么时候给他支了那般阴损的招儿?教坏小孩子。”
子释闻言,把脸一板:“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兵者即是诡道,然变诈劫杀,暗合阴阳;胜负相争,以求正义。斗力用智,终落下乘;入境通幽,方为上品。真正的高手,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图胜于无胜,灭行于未然……怎么叫“教坏小孩子”?!”
长生屈服:“说不过你……”
子释笑:“岂不闻“有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与其恋子而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依你俩的性子,都习惯求得,寸土必争。所以我叫他不惜失,弃子诱敌。你果然上当。”又安慰他,“凭子周的本事,这种伎俩也就用一回。除非做得更隐秘些……不过要算得那么深,谈何容易。”
长生暗道:“你们夏人,可真狡猾……对,还非常虚伪……”
正月二十四,是双胞胎十三岁生辰。
新年那几天,男孩儿下棋下得高兴,女孩儿射箭射得投入。子释什么也没提,就这么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过来了。
后来又有些后悔。日子过得飞快,谷中快乐时光眼看就要结束。出去之后谁知道等待着几人的是什么。这里的每一天,都那么珍贵……
上午,两个孩子像往常一样,乖乖在“无书斋”里写作业。子释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正在琢磨棋谱的某人站起来:“头昏脑胀,得清醒清醒。”跟着往外走。
刚拐出洞口,就拉住前面那个,错步旋身,把他摁在挂满白色杜蘅花蕾的山壁上。
子释被长生亲得差点背过气去,一脸绯红。映在白花绿叶之间,艳色无畴。
“要死啊——”欲骂两句,离弟弟妹妹实在太近,只得收声。想踹两脚,双腿发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把我勾出来,不是要做这个?”某人问得诚恳。伸手拈去落在他肩头的花蕾,又把挂上枝蔓的青丝根根理顺。重新搂住了,准备再接再厉。
“谁把你勾出来……我有事跟你讲……嗯……”
唉,算了。只有一张嘴,没法同时两般用。这头告一段落再说。
总算完成阶段性工作,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神采奕奕。
长生托起子释的腰,望着他眼底两泓春水,浑身都紧了紧。喉头发涩,悄声道:“不如……我们到竹林边上去?”
被问的这个身子软得像晒化了的麦芽糖,意志却强韧得如同扯不断的牛皮筋。拍拍他脸颊,语气坚定:“今天是子周和子归的生辰,我叫你出来,是要你帮忙准备打牙祭。”
这个理由出乎意料,然而足够充分正当。长生只好让步,老老实实打下手,充当忠仆杂役。心里面对于这个牙祭要如何打法,也相当好奇。要知道,谷中食物来来去去不过那几种,再怎么变着花样吃,这么多天下来,也觉着他早已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黔驴技穷,不知还能弄出什么惊喜来。
叹气:“这人花花肠子怎么就那么多……”
子释先打发长生挖了不少葛根——自从想着要给弟弟妹妹过生日,就刻意留了几株肥大的没动。自己在这边清洗,叫他拿了锅到对面寒潭打水。
长生看他把葛根切块放到锅里,捡了块圆石洗净,开始挤压研磨,直至果肉磨成一锅白浆。
竹竿上晾着几件衣裳。子释站起身,顺手就把长生一件单衫扯下来,蒙在锅上。
“哎,你干嘛?那是我的……”
“知道是你的……你的最薄,正好合用,多荣幸啊。”
将另一口空锅摆到旁边。双手端着那锅白浆,试试份量,又放下:“太沉。还是你来吧。注意扣住边儿,别让布滑下去,晃动要均匀,让粉浆慢慢滤出来……”一边解说一边比划,心想:“凭他手上功夫,干这技术活儿倒正好。”
滤完一遍,添点儿水滤第二遍。最后渣滓倒掉不要,浆汁沉淀半天之后,撇去面上清水,得了小半锅湿粉。
“把开水倒进来。记着,细水长流……”长生听从吩咐,滚开的沸水徐徐注入。子释拿勺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动,不一会儿,白色湿粉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变得透明粘稠。
“这个……不是浆糊么?”奇妙是很奇妙,不过,跟打牙祭有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