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好大一卷卫生纸
出乎意料,视线骤然拔高,卫惊风重新找回居高临下的自信。操着一口略阳土话,笑道,“老板娘,浮生欢有的么?”
露华姑娘终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破天荒的也笑了,“你喝还是你爹喝啊?”
卫惊风没反应过来,“我喝啊。”
露华姑娘平时取酒,都是‘啪’的一声甩在柜台上,震的烟尘四起火红年代。这次却温柔异常,抱着小瓷坛,轻轻放进卫惊风怀里。
“送给你了。”
剑圣心想,难道认出了我是熟客?
就是酒少了点,算了,人家一片心意,白送的怎么好要太多。直到君煜抱着他走出春袖楼,走出花街柳巷,他都是开怀的。
然后他拔开了酒塞,敏锐的五感使他不用尝也能察觉不对,“这不是浮生欢,是桃花酿。”他从君煜怀里挣脱出来,转身就要往回走。
君煜不懂酒,“有什么区别?”
“这是给小孩子喝的!”
桃花酿酒,入口寡淡后味甜腻,就像果汁一样。君煜拉住了他,什么也没说。单膝跪地看着他的眼睛。
卫惊风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抱着酒坛泄了气,“算了,别安慰我。”他笑了笑,“重做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我小的时候,可没人给我送东西。”
像起来就像上辈子的事了,童年时在村子里遭排挤讨人嫌,少年时在东陆荒原上拼命厮杀,都不是什么美满回忆。
君煜没再说话,抱过酒坛,牵着他的手继续走。卫惊风似乎找到了有趣的新体验,街上那么多稀奇小玩意,纸风车糖葫芦面人泥人小兔子灯,他以前从没注意过的,现在全出现在他视线中。
挺有意思的。
君煜问,“要买么?”
剑圣哪里有脸买小兔子灯,“不买。”
卖纸风车小贩见惯了口是心非的孩子,又看他着实可爱,便拿了个红色风车塞给他,“送给你了。”
卫惊风猝不及防接过来。
君煜掏出银子递给那人。他长年不下山,极少花销,不知物价便给的多了。乐的小贩合不拢嘴。其他摊贩学着样子,都来给卫惊风送东西,君煜就跟在后面付银子。
快走出略阳城时,剑圣脸皮也练厚了。自己吃着糖葫芦,其他东西都让君煜拿着,他突然觉得,还真挺好的。
燕行这日游荡到青洲城,在天香楼上遇见了几个旧日酒友。有混江湖的散修,也有大世家的公子,酒过三巡后那几个狐朋狗友说话也没了顾忌,“你大师兄身边那孩子是什么来路啊?到底是儿子还是徒弟啊?”
燕行顿时懵了,“你说什么?”
大师兄?孩子?耍我呢?
“你还不知道?你真不知道?”
“啧,你大师兄带着个孩子往沧涯山去了,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
“你还不信?他对那孩子可好了。”
“要不是没人敢问他,至于来问你么?”
燕行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直接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众人反应过来伸头去看,已是残影不留未来兽世之古医药师。他一天一夜不歇,风尘仆仆赶回兮华峰。
燕行终于在山门前看到了君煜,君煜俯身正对那孩子说着什么。
燕行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师兄,分明眉眼间还是一贯的漠寒,整个人却莫名温和起来,这人绝对不是徒弟。他走上前去,想也不想,“大师兄,你儿子啊?”
那孩子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燕行才终于看清了他腰间的剑——精巧的短剑,濯珠为饰,华美的好似装饰品。
燕行直接跪了下来。
半响,终于回过神,“……师父?”
剑圣嗯了一声,把桃花酿抛给他,“来的正好,送你一坛酒。”
燕行下意识接过来,从地上站起来,神色还有些恍惚。
走到兮华峰时,他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师父回来了!”
笑声惊起林中寒鸦飞掠。
剑圣回头瞪他一眼,“难道你以为老夫死了?”
燕行不笑了,忽然又有点想哭。他看着匆忙跑出来的几个人,觉得大家似乎都想哭。
剑圣回来了。这是天下间的大事。但卫惊风最怕麻烦,也不愿人知道,于是这消息就停在了兮华峰。山上的生活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不习惯这副模样,在君煜面前就算了,对着其他徒弟总有些别扭。殷璧越被他打发出去,同洛明川另辟一峰。
“你二人修为境界到了这般地步,又是合籍道侣,合该自立门户了,总赖在老夫这里算什么。”
殷璧越谨遵师命,在沧涯山脉中寻了一处灵脉纯净的,起名叫‘兮明’。沧涯山便这样有了第七峰。
燕行更好打发,剑圣只说了一句,“人在心不在,趁早下山去!”
“老五?让他别来,那么有空,不如在浮空海上修个桥啊。”
柳欺霜提笔失语,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认真的,回信到底该怎么写。剑圣转头就对她说,“欺霜啊,有时间出去走走,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闷在房里抄道经。”
柳欺霜应了,春风化雨时节便下了山,不知去向哪里。
在剑圣心中,才不管她是否堪破生死关,又经历过多少人世离分,她依然是雪原上那个小女孩。还年轻着,有大好的时光与未来。就该去入世去体会,去浪费去后悔。
人都走了,剑圣总算可以光明正大的玩小兔子灯了。
兮华峰又有些寂寥。像是很多年前,卫惊风刚捡了君煜回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遍天的云霞,满山的野树野花。
春去秋来,云卷云舒。修行不知年岁,算起来这是他在兮华峰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
他自信不欠天地,不欠沧涯,可是要说生平无愧事,却觉得终究是亏欠君煜的。
大徒弟跟他回来时,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他带人驾云不知道挡风,喂招时下手没个轻重,下山一趟也不说多久。
这些君煜不会同他讲。全靠他这次重历少时,才慢慢懂得。
正如他对殷璧越所说,他真不是个好师父。
君煜陪他练剑时把握好分寸;每次随他下山都拉着他的手,好似怕他累,又怕他走丢。不知从哪里学了手艺,时常做些小玩意给他。卫惊风还真是少年心性,玩两天就腻了,却都攒着没扔。
君煜远比他做的好。
“记得你小时候初上山,我与你学习说话,你一天能说上许多,如今怎么又退步了?”
“平日里无可说之事,也无可说之人,自然会退步。”
剑圣心想这不行啊,看来说话与修行一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得重新练起来,于是万事从头来过。对大修行者而言,十余年的光阴,不过是白驹过隙,花下醉一场酒的工夫。
卫惊风转眼又长成了神采扬飞的翩翩少年。时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境界逐渐恢复,他又要抱着剑下山游历,再也不用徒弟陪他了。
阳春三月,春山如笑。
君煜送他到兮华峰的山道前,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成为青天长空下模糊的一点。君煜独自转身回去,坐在案前擦剑时,突然觉得这十余年,不过大梦一场。
梦醒之后人世如故,一切没有不同。
作为弟子,师父的每一句话,他都仔细倾听认真践行。只是有一点,他从不认同——兮华峰是家园,不该是困住你的牢笼。莫给自己横加桎梏。
那人永远不知道,沧涯山不是牢笼,兮华峰也不是桎梏。真正能困住他的,只有剑圣卫惊风。
君煜慢慢擦着剑,春山笑平滑如水,映出他眉间的寒意。忽然身后飒然微风,明亮的光线被挡住,室内倏忽暗下来。
他回过头,神色微讶:“不是要去见天地么?”
剑圣摸摸鼻子,有些尴尬:“不见了,没什么意思,不如见你。”
“劳烦炒一锅松子糖,松子多放,糖衣脆一点,分量别诓我,我懂这个的。”
小贩看着摊前气势冷肃的修行者,目瞪口呆,活像白日见鬼。
君煜蹙眉想了想,没有什么不对。下山前师父交代他要这么说,自己一字一句记下的。
回到兮华峰首院,只见卫惊风稳坐太师椅,燕行却在堂下跪着见他进来,一边愁眉苦脸地向他使了个眼色,一边高声道:“还请师父成全。”
可惜君煜并没有看懂他:“大师兄求你帮我说两句”的殷切期盼,将手中油纸包棒给卫惊风,又取来一双筷子。
剑圣吃着大徒弟买的松子糖,神清气爽,示意君煜随便坐,转头却劈头盖脸骂燕行:“好你个没出息的,难道非得你过去,你怎么不把他带上沧涯呢?”
燕行为难道:“宋棠毕竟是掌门……”
怎么来沧涯,师父你讲点道理啊。
卫惊风拍桌子:“掌门怎么了?洛明川也是掌门!你看老四,老四出去,他说一洛明川不敢说二,他往东洛明川不敢向西,这才是一家之主的威仪!你像个什么样子,老夫没你这种丢人徒弟。”
燕行心想,我以前也认为老四是一家之主,时日长了却能看出来,老四那明摆着是被洛明川宠着呢。我现在宠着宋棠,有什么不对。
但他心里想的嘴上可不敢说,因为剑圣越说越气,竟要找家伙砸他了。
卫惊风觉得跟自家徒弟,拔剑倒不至于。想把松子糖拍他脸上,又不舍得,大徒弟辛苦买的,还没吃完呢。
最后只好把手里的筷子扔了过去。
燕行不躲不避,被砸个正着,刚想揉肩膀卖个惨,谁知一点不疼。
君煜又捧来一双筷子,也不说活,只是看着自家师父,目光沉静。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卫惊风一下子什么脾气都没了。他摆摆手:“老夫准了,你走吧……等一下,崖边老松树下有几坛酒,是老夫当年渡劫成圣时埋下的。你拿一坛,别多拿啊!”
起身出门的燕行心中大喜,又回来跪下磕头:“师父!”
卫惊风不耐烦:“别废话,拿了快走,没多余筷子了。”
等燕行一走,剑圣筷子也不用了,一边心满意足地上手吃糖,边嘱咐君煜:“等下你也去取一坛,晚上咱俩去云海上喝,看月亮。”
作为首徒,卫惊风有什么家当,君煜都清清楚楚。
“还吃吗?”
“不吃了,腻。”
君煜将剩下半包松子糖包好收起来,沏了一壶云雾茶给卫惊风解腻,然后自怀中取出一方软帕为师父擦去手上糖屑。
他如今除了练剑,还时常要做些琐碎事,随身准备着这些琐碎的东西,却觉得这样很好。
至于究竟哪里好,他也说不清楚。
“崖边的酒,师父以前说,是珍藏,要等个‘大好的日子’开封。”
剑圣看着大徒弟为他擦指尖,神色是一如既往的专注,似乎与擦剑时没有不同,动作却轻柔仔细。
他便笑起来:“我高兴的日子,就是大好日子。”
长长来路,每个壮阔或平淡的日子都为你悉数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