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好大一卷卫生纸
白日里扫了几个时辰,半夜的功夫又积了厚厚一层。遮住皇宫的金色琉璃瓦,南边高楼的描金彩灯,天桥下乞丐讨饭的碗,城北藏污纳垢的臭水沟,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是太子登基前夜,大雪依然在下。
家家封门落锁,学堂听课,市坊闭市。连以往达官贵人们饮酒作乐的花柳巷都沉寂下去。
九街十六巷的寒绯樱开了,冷意彻骨入髓。
偌大的皇都,雪落无声,寂静如墓。
都城的百姓多年处在权力斗争的中心,连卖菜的妇人也耳濡目染,多少生出些敏锐直觉。
八个城门的守卫怎么提前换了班,城头的箭楼上怎么有了人。甚至还有人在城西戍守营,看见过三千皇徽禁卫。
就像地河的暗涌,角落里的蛛丝,更多看不见的,不代表不存在。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明里暗里很多双眼睛看着皇宫。
而今夜的泰和殿外,反常的冷清,没有宫人扫雪,也没有近侍点灯。只有一位全甲在身的将军,抱剑守在阶前。
殿门里,高大的铜鹤灯台,朱红梁柱上的华藻浮雕,光可鉴人的琉璃砖,都无声的沉默着。
烛火煌煌,落在段崇轩的眉眼间。还有六个时辰,他就要登基,成为真的皇帝。但他眼底,还隐约带着昔日散漫的笑意。
他守在他爹的床前,似乎并不在意今夜会发生什么。
段圣安也在笑,父子两人都很愉悦。
病榻上的皇帝回想这一生,少年丧母,中年丧妻,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老年丧子。
他的祖辈们征战多年,统一北陆,做的是争天下的功业,而他使万民富足,做的是安天下的事业。
守业更比创业难。这辈子过的真难。
可哪个皇帝不难?就算当个后宫三千的昏君,也有每天招谁侍寝的难处。
然后他问,“我杀了你娘,这么多年,你还怪我么?”
段崇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说道,
“爹在我心里,一直是英雄。”
段圣安感叹道,“你说的对。”
他想,君王可以死于病榻,英雄却不能。
英雄应该死在战场。
他撑着床榻,开始蓄力起身,额上浸出冷汗。段崇轩要去扶,被他摇头制止了。
年迈的帝王自己站了起来,脸上每一道如刀剑刻下的皱纹沟壑,都尽数舒展开。他穿靴披衣向寝殿外走去,脚步声在空荡的宫殿回响。
段崇轩跟在身后,恍惚生出错觉,好像自己的父皇还能再活五百年。
他们走出大殿,冷风扑面,大雪纷飞。一只羽翼遮天的青翼鸾,拉着皇辇破雪而来,俯在地上。
最后来到了皇宫中最高的露台,也是全皇都最高的建筑。风雪夜色里睥睨万里江山。
向北边望,天边隐隐显出火光。甚至能隐约听到杀伐之声,兵刃相击与嘶声呼喊。
再然后,东西南面,也起了火光。
夜色里的火把,连成蜿蜒的火河,向皇都而来。
“对这些人而言,今夜是最后的机会。对我们而言,今夜是最后一战。他们没有选择,我们也没有。”
年老的皇帝如是说。
没有人知道北皇这位亚圣还能活几个月,还有鼎盛时期的几成实力,最万无一失的方法是耗死他。至于太子,最初更没人在意,说起境界修为和手段,哪一样都不被王位的角逐者们放在眼中。
他们在朝堂上兴风作浪,在市坊间煽动民心,在悄无声息的渡河翻山,改旗易帜。纵然遭到打压,也无法重伤根基。
然而禅位太子的诏书拟好了,昭告天下,更是有人传出消息,段崇轩会在登基当日废藩王。
这下明里暗里,都不能再等了。
局面看似是段圣安掌握主动,是他的选择,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没有选择的事。他老了,看的不如以前远,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少人存有异心。
贤王的性情他了解,孤注一掷,一定会在今夜进京。但是还有谁?还有谁帮助他,或者想分一杯羹?
不管有多少人,这样的大事,必须全力以赴,那么所有的底牌都会被亮出。
他要在段崇轩登基前,肃清一切可能的阻碍。
火河来的很快,大雪不能阻,各方队伍里的马车华辇上,坐着有承蒙祖荫的异姓王,也有段圣安的亲兄弟。
他们队伍中,多数人神色坚毅,似乎准备为争取最好的结局而战,也准备好了没有命回去。
守卫营里有人拔刀砍向自己的同伴,城头的箭楼上血流成河,甚至连宫里值守的禁卫,也有反叛者,谋划着一场行刺,被青翼鸾吐出的火焰烧死。寂静的皇都被杀伐声淹没。
大地颤动,土石烟尘纷飞。普通人躲在地窖里,母亲抱着幼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攻城的强度越来越大,甚至推来了十二发火炮,城头守军请援三次,段圣安在露台上做了一个手势,抵抗被放弃。巨大的八方城门打开,就像迎接八方来客。
最先锋的队伍已攻打到了皇宫的天玄门时,终于所有反叛者都进了城。
厚重的城门再次关闭。
城中犹如人间炼狱。
火把,点火的箭矢,轰鸣的火炮,青翼鸾烧破天幕的火光。到处都是火,雪地被照亮,滚烫鲜血洒上去,升起蒸腾的白雾。
修为最强者开始集中攻击的皇宫的防线,与禁卫军殊死搏命。城南的权贵们府里私军也出来了,立场各不相同。
贤王独自驾车向宫墙驶去,他除了是一位王爷,还是一位大乘圆满的修行者,最接近亚圣的存在。
马车直接在宫墙上破开一个大洞。成百上千的叛军涌入皇宫。
段圣安蹙眉,然后他拿出了匕首,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高台下,渗进雪地里。
一时间,段崇轩只能听见血落的声音。
无数的宫阁殿宇接连亮起,金色的光芒直冲云霄。从琉璃瓦,从白玉阶,从园林回廊,从偏宫枯井,贯通每个宫门,最终汇聚在正殿,这些光芒连成一片,整座皇宫大放光明!
段崇轩知道,正殿的王座就是阵枢,也是那滴血真正落下的地方。
他喊了一声‘爹’。
段圣安脸色有些白,苍老的声音在风雪里微颤,
“通向王座的,就是一条铺满鲜血的路。敌人的血,亲人的血,自己的血。”
第87章 开明家长感天动地
在口耳相闻的传说里,北皇宫埋着一座生杀大阵。大阵由王族血脉开启,生杀予夺。自从北陆统一,皇宫建成,这座阵从未使用,威力也无法具体估量,逐渐被世人遗忘。
而今夜,万千道璀璨的金色光线交织,穿过漫天风雪,连成铺天盖地的网,将闯入皇宫的反叛者绞杀。
细若发丝的光线,带着古老而肃杀的气息,所到之处,坚硬的铠甲被切割成不规则碎块,连同包裹在内的血肉骨骼也一并被切割。
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活人眨眼间就成了一堆零碎的肉块。这场景血腥残忍,令人望之生怖。
皇宫里到处都是血肉。嘶喊与混乱开始,先前涌向宫中的众人,不要命的向宫外逃去。
段崇轩站在露台上,一切惨状尽收眼底,脸色微有些白。
贤王的马车分崩离析,他飞身而起,毫发无伤的立在碎裂的车辕上,傲然道,“本王也是皇族血脉。”
一道玄妙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与大阵同宗同源,混若一体。金光避退,风雪被劲气重重震开,他持剑向露台凌空飞渡。
宫外大局已定,只要他在皇宫中杀了段圣安,他就会变成皇宫的主人,北陆的陛下。
以往,要杀一位亚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但今夜不同,他知道开启生杀阵的惊人损耗。现在的段圣安处在百年来最虚弱时刻,而他正值鼎盛。再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大乘境圆满的剑意霸道至极,一往无前。
却有长枪划破夜色,斜斜刺出,在半空拦下剑刃。星火四溅,映的夜空明亮一瞬。
一击之后,贤王落回原地,瞳孔微缩。
守在泰和殿前,全甲在身的将军,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握着‘烽火’长枪,磐石般站在露台下。
在叶城时,王禧请说陛下病重,请太子回宫,段崇轩张口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唯一一个问题,就是‘白铳翎何在’。
因为要说皇宫里信任谁,段崇轩也只信一个白铳翎。
段圣安看见了白铳翎手中的‘烽火’,没有责怪儿子自作主张,反是说道,“你可以借东西给他用,也可以信任他,也就未来十年。”
换言之,十年后大势不同,人心易变,要另作考量。
段崇轩回道,“我和铳翎认识二十年了。”
“朕和你皇叔认识二百年了。”
段崇轩只有一个皇叔,就是贤王。
于是他不再说话,沉默的看着宫里,城里。
看着贤王胸有成竹的宫外局势,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
谁能想到,整个皇都都是一座大阵?
金色光辉中混杂火光,寒冷的风雪中混合热血,这场谋反,终于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叛军如潮水般向城墙奔逃,但城门早已关闭,谁还出的去。等待他们的只有城墙上箭楼射来的箭矢,如黑云压顶铺天盖地。
段崇轩突然想起二师姐送他回北陆时,沿途应付了十余次刺杀,几经险境,最后来到皇都城门外。
他向师姐行大礼,“就到这里吧,剩下的路得我自己走了。”
这是他自己选的。沧涯不该牵扯进来。
没人庇护他一辈子,师兄师姐不能,他爹也不能。
很多年后,血色燃烧的这一夜,在北陆史书上被记作‘凛冬之变’。叛军入皇都,全军覆没。
而现在,皇族父子站在露台上,看着雪幕和逐渐敛没的金光,完成了最后一场对话,“比起用阵法杀自己的兄弟,朕更喜欢上沙场。”
贤王死在了露台下,死不瞑目,盯着王座的方向,殷红的血在身下雪地浸开大片。
“可惜朕是去不成了,得靠你去,带着朕的‘金戈铁马’和‘烽火狼烟’一起去!”
‘烽火’是一把神兵,‘金戈铁马’是北陆最精锐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