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韫
动不动就拔剑,脾气也未免太火爆。
但先生到底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没有必要和一个小辈去计较。
也就把这事揭过,问道:“说起来,我还没问过小娘你名讳?”
不知为何,尽管先生看着脾气温吞好说话,没有半点攻击性,舒遥在他面前,仍是充满着警惕防备。
活在一种身份随时可能会揭穿的恐惧里。
他当然不会报自己的本名:“万川和。”
舒遥到底是放过了已经很惨的破军。
先生自然是没有听说过的,念了一遍,笑道:“这名字倒是很有气派,很大气。”
“是啊。”
舒遥面不改色,眼睛不眨:“我们魔道中人身份多得很,为保险起见,我还有另外一个现于人前,截然不同的身份,名字叫让雪天。”
“这名字也好,也一样大气。”掌门又赞了一遍,随即疑惑发问:
“不过既然是分开用作保命底牌的身份,小娘你为何愿意单独告诉我?”
“因为我看先生高风亮节,一看就不会是和我的仇人同流合污之人。”
舒遥顺从着直觉先给他戴了顶高帽,又企图对自己拔剑的举措做出一二补救:
“且先生对我有援手之恩,我却冲动鲁莽,对先生拔剑,心中亦是有愧。能答的,自无所不言。”
果不其然,先生神情缓和下来,说:“你有伤在身,一时间想不开是有的,不必很自责。”
现在的年轻人啊,虽说冲动是冲动了些,暴躁是有点暴躁,好在心直口快,性格率真,也不至于那么的世风日下。
先生又问:“我冒昧一问,我看小娘你修为不低,是怎生落到昏在村头的地步的?”
因为在不靠谱的紫薇秘境修补不靠谱的禁制时,被不靠谱地坑了一把。
舒遥未说出口。
一边是先生虽看起来像是修行中人,却久未问世,舒遥怕突如其来的一堆事吓到老人家。
另外一边是他忖度着先生眼里神光亮嗖嗖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想听“正经魔尊感天动地,救世为人甘受重伤”的光伟正戏码样子。
于是舒遥很懂地开口,欲言又止:“不瞒先生,是这样的,我心上人,他是个仙修…”
“哦?”
不消他多说,先生也肃然起来:“如今的仙魔两道划分真是越发森严了,不过情情爱爱,风月中事,也要硬是要插手棒打鸳鸯。”
仙魔两道:“……”
不,我们不敢做这根棒子。
怕死。
先生又说:“你那心上人也着实不是个好东西,堂堂男儿,竟抛下你一个人面对仙魔两道追杀,落得个身受重伤的下场。”
舒遥:“……”
他有点替卫珩委屈,尝试着挽回道:“不…不是,我心上人对我很好。”
“唉,你莫过太痴情了,小心被辜负。”先生一脸不赞成地摇摇头。
这时候舒遥对他拔剑相向的事已经被先生洗得很淡,他看舒遥,仿佛在看个心直口快脾气暴躁人却不坏的晚辈,苦口婆心:
“患难关头,最易见真情。他既把你一个人留给诸多强敌,可见对你没什么真心担当,不是个好东西。”
“不过你别误会了我们仙道,歹竹固然有,风光霁月的也常见,似我几个认识的晚辈,人都是很好的。”
大约是在村里待见了,人就不免染上一点三姑六婆的习性。
先生开始寻思起要是能出去,是不是要为小娘拉个姻缘什么,免得她痴心一片,被负心人给糟蹋了。
舒遥:“……”
行吧,您人都说那么欢了,眼看着分分钟一本话本横空出世,他能做什么呢?
只能闭嘴。
有先生替舒遥在大娘面前遮掩一二,不难蒙混过关。
舒遥本是力竭不支晕过去的,也非多严重的情况,将养了两天便好上许多。
他看披星戴月回来,裤脚沾着斑斑泥土,满额汗珠的大娘,为数不多的良心终究被唤起:“大娘,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吗?”
“嗨。”大娘豪爽一挥手,“你大家小姐,娇贵着呢,好好将养就成了,哪能要你做事?”
舒遥现在听到娇贵两字,额边青筋就止不住地跳。
他咬牙道:“大娘不用担心我,我闲不住,再者先生说过,需要多活动活动舒通气血才是真的。”
据大娘说,先生在她少女时便出现在了村子里,教村民们读书写字,给村民们看病。
一直到大娘的孙子都能撵着鸡鸭满地跑,先生却还是容貌一如既往,骗骗和当年大娘一样的小姑娘芳心眼泪不成问题。
村民们和先生打成一团,将他当自己人一般亲切看待的同时,对他又有着说不出的尊敬。
按大娘的说法,先生一定是老天爷派来保佑他们村子风调雨顺,年岁安康的神仙。
舒遥这一回搬出先生的名头来,果然好用。
大娘很快松了口:“小娘会绣花吗?绣几针打法时间也是好的?”
舒遥:“…不会。”
你知道你在魔道这样问是会被拖出去埋了的吗?
大娘:“那小娘会织布吗?”
舒遥:“…不会。”
你知道你在魔道这样问会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风吗?
大娘也有点震惊。
富贵人家果然不是他们平头百姓可以想象的,竟娇养女儿至此,别说是阳春水了,连绣花针也没沾过。
大娘:“那小娘不如一起跟我去田野间种种地,松快松快筋骨?”
舒遥:“……”
不是他说,大娘要是生在魔道,说的这些话,足够死千百遍的。
笑话。
他魔尊的手是用来握剑杀人,剑下斩的亡魂无一不是修为大成,臭名昭著的魔头,怎可能屈尊做种田织布这等小事?
不为五斗米折腰。
所以说——
舒遥站起身:“锄头在哪里?”
幸运的大娘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她忧心忡忡叹了口气,琢磨着该怎么让舒遥不受田野烈日所苦。
大娘说得让舒遥跟着自己去种田,不过是宽慰之语,想带他去田间透透气。
要知道,大家的小姐,娇贵得很,别说是又粗又笨的土锄头,便是砸核桃的小金锤也不一定有力气拿得起来。
偏偏舒遥真让大娘开了眼界。
大娘人刚在田野间站定,擦把额头准备犁地时,愕然惊觉土壤松软无杂质,竟是统统被犁了一遍的。
田野另一头,舒遥握着铁犁悠闲而立。
他就是有那个容貌气度,手里握的不像是粗笨铁犁,而似精工细绣的罗扇团团皎然,不世出的明珠诺大,莹莹润泽。
这一处村子的田野,均是一丘丘地首尾相连,前头是碧水河如一弯青腰带,提水灌溉方便得很。
此刻正是早晨劳作的时间,一家家看大娘家这处被神速犁完的田地目瞪口呆:
“要死啊,邱家的,你可是捡了个了不得的小娘。”
“我们村子里也不缺年轻力大的青壮汉,没一个犁田比得过她。”
“上一次我见这种速度,还是先生出手的时候。”
他们田都顾不上照顾,围着大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气氛如铁锅滚水,顿时沸腾起来。
说得大娘十分骄傲,与有荣焉:
“可不是嘛。我先前担心人家大家小姐,金尊玉贵的,瞧不上咱乡下人,粗糙。没想到人家心好啊,主动提出来帮我干活。你说小娘她这娇滴滴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我怎么忍心呢?便只叫她绣绣花,织织布打发时间就好。”
众人附和道:“是是是,这样俊俏的小娘,你看她那双手,玉似的,哪里能让她干重活?”
大娘喟叹道:“没想到人家小娘啊,硬是不要做轻松的,要帮我种田,说是不会绣花织布。我后来想想,人家大家子出身,讲究着呢,哪能不会绣花啊?肯定是她心善,看不得我忙,才假托哄我的。”
正当舒遥被他们说得人美心善处处好,直可堪与九天仙子媲美时,村民们转头发现,那个恨不得让他们把自家子侄推销到她跟前的小娘不见了。
舒遥受不了他们左一句大家小姐,又一句娇贵着呢的心灵污染,借喂鸡喂鸭喂鹅的借口溜之大吉。
恰巧,舒遥遇见了一样在棚户里喂鹅的先生。
据大娘口述,先生似是对养鹅格外情有独钟,从来不宰杀烹肉炖汤,只让它们安安静静地老死,得养天年。
当然,这么一代代养下去的后果就是——
舒遥面无表情弹落飘到他身上头发上的鹅毛。
鹅太多,连随便扑腾打闹落的毛,都能形成满天飞的落雪效果。
先生歉然道:“倒是招惹到了你。哎,我曾经养过一只鹅,至今对它念念不忘,也不知道它过得如何,只好在此地养一些,略作慰藉。”
舒遥拈起一片鹅毛,跟着一起回忆起了往昔:“无事,以前我亦是喂过鹅的。”
先生动容道:“真没想到,你们魔道中人居然会养鹅。”
怜老扶幼,甚至会充满爱心养小动物的魔道中人,显然和先生认知,有点不太一样。
“不是我养的。”
舒遥不想卫珩受到先生不明不白的非议,改口了心上人的称呼:“是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养的。”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既然是万小娘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养的,想必她本人亦是很爱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