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韫
自己那个道心清明,风光霁月,能有个道侣就足够让人欢天喜地放一挂鞭炮庆祝的二弟子——
还是自己印象的那个吗???
不近人情???
脚踏三条船???
任临流也茫然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卫珩?
很快,任临流不必茫然下去。
卫珩白衣持剑来了六道寺。
单论外表看,他仍是年轻人模样,俊得出奇,却叫人起不了一丝一毫的亲近之心。
六道寺有宝殿巍峨,重楼曼妙,佛音解忧,钟声不绝。
袅袅的仙音绕着高墙曲桥,雕梁彩像。
卫珩所立之处仅仅是白衣青砖,洒下的阳光因松柏茂密枝叶阻挠,比之其余地方还要暗上一分。
因他立在那里的缘故,却比六道寺的恢弘更像仙家之地,九重云上,清净高华,纤尘不染。
“这非是六道寺原貌,是海市蜃楼幻象。”
“阿遥他人在哪儿?”
从头至尾,卫珩只问了这两句话。
没有多余的寒暄招呼,皆空方丈若是不答,他便拔剑。
简单至此。
亲眼见着日月照璧出鞘的一泓光,皆空方丈的眉头一动:
“直接对六道寺拔剑,这莫非即是道尊为仙门魁首的礼数?”
“你错了。”
卫珩等他说完,平静答他:“你能在完好无损的六道寺内与我说话,这已是我身为仙道魁首的礼数。”
众人:“???”
所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道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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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雪天一行实则比卫珩先启程。
但他们比卫珩先至六道寺左近时,七域主望着不远处殿宇辉煌的六道寺,言之凿凿开口:
“一定是假的,六道寺我进去过,一个乡野小破寺,怎么可能有这种派头?肯定是放出来迷惑他人,令人寻不到它真身所在的幻象。”
说罢七域主轻嗤一声:“我又不是傻的,如何能被小小幻象瞒过去?”
让雪天一想,七域主没必要把自己性命放在他手上赌,见到舒遥皆空,七域主方能脱身,也就信了他。
然后他们按着七域主指示退出重走,依然走到这一处牌匾下。
七域主一脸惊悚:“莫非书鬼打墙?”
“比起鬼打墙,我更宁愿信这是座真正的六道寺。”
让雪天仰头悠然望了牌匾许久,负手走了进去,留下幽幽一句叹息:
“贪狼是怎么忍受你到今日还没拔剑的?”
七域主:“……”
其实已经拔过很多回了。
引长烟如有所悟:“怪不得七前辈要自称自己是我倒悬剑山弟子。”
原来是为了给自己在寒声寂影下提前留好一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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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中,舒遥对着万年前的皆空寺抬手,再欲唤雷霆来劈。
天色如常,雷霆迟迟不应。
舒遥眉眼不动,唯独寒声寂影上的指尖攥紧用力至发白。
这一回,寒声寂影剑身荡风破空,剑锋前指上扬,竟是舒遥破天荒地以最原始剑式演练的一式帝骖雷霆。
僧人谈笑如初,天空晴朗照旧。
没有人躲避惶恐,也没有雷霆煌煌来应。
他像是被独立排斥出了这个世界之外,僧人看不见他,天道也一样看不见他。
“凭什么?”
舒遥轻声问。
他不再徒劳出剑,收起剑锋,寻了一块树荫处坐下来,以下颔抵在剑柄上,抬头望天。
那是一个相对防御的姿态。
他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恼怒气愤,也没多少怨恨不甘。
像是习惯被作弄的人,单纯想找一个答案:
“我不贪图天刑脉主的身份,也不贪图天罚之雷。只是我想做的事情刚好让这两样落到了我身上,我便做下去。”
“但你要搞清楚,先是我凭着足以沟通天意的剑,凭着平生无错事的道,才获得的这两样东西。”
舒遥眨了眨眼,鼻尖忽然有点酸:“我不过是想谈一个恋爱,和人尝尝共喝一杯交杯酒的滋味,凭什么?”
他想出去见卫珩了。
第83章 恐怖如斯
舒遥安安静静坐在树下, 幻境却不肯让他得一个安宁。
六道寺间晨钟诵经之声一声比一声响,犹如海浪一浪叠一浪高,震得人心神震动,神思跌宕。
说来奇怪,明明该是清净出世,慈悲众生的钟声,由六道寺敲来,几如魔魅低语, 万鬼夜哭,直叫人想起心中最灰暗、最绝望、最愤恨不能也最无力的东西。
恨不能跺脚大哭, 捶地泄愤。
恨不能拔剑在手, 杀尽苍生…
僧人们的面目也变了。
温和圆融不再, 一个个恨不能似择人而噬的恶鬼,狰狞扑咬而上。
鼻尖古寺中青草松柏夹着沉冷的清新气息亦悄然退散,换了另外一种嗅味。
是舒遥最熟悉的, 掺杂着白骨堆山,性命流逝的血火残酷锈味。
等他再仔细定睛一看。
哪里有血盆大口,森白獠牙?明明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人模人样的祥和安宁,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所致。
任是谁, 视觉听觉嗅觉五感之中最重要的其三, 来回受这些冲击变幻,轻则有失冷静, 重则神智全无。
何况是舒遥?
他三百年走来,走得比别人快,也走得比别人难。
寒声寂影的威名比别人响,剑下杀过的人也远远比别人来得多。
但舒遥没有如幻境的愿。
他甚至有闲心,一一抱起钟声响起敲击时,自他眼前浮光掠影般一幕幕放过去的场面,“唔,先是舒家的事、然后是最初入魔道的宗门、接着七杀让雪天,最后是紫薇秘境里的卫珩。”
“就这些?”
舒遥撩了撩眼皮,颇觉索然无味,嘴皮子上却不肯饶人:
“人家卖惨还讲究要与时俱进,卖出点新花样吸人眼球,引人非议,毕竟是挣钱的活,不用点心思怎么能行?”
幻境:“???”
这又和我现在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它不可思议。
如今对幻境的职业素养要求难道那么高的嘛?
舒遥比他还要不可思议一点:
“我堂堂魔尊,项上人头是无论多少条灵石矿脉来悬赏也不嫌多的物事,你想要取我性命,或是诱我入孤煞,就拿出这一点我自己说起来都觉得腻味得慌的陈年老事诱我?”
幻境:“……”
它沉默了。
不然呢?还有别的操作吗?
难道要它编出一百零八本话本再加一百八十条谣言?
不行,这太难了。
自己身为一个隐世的乡下小宗幻境,日常相处的,身死后来组成自己的,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隐世和尚。
这真的太难了。
“不过你说得有道理。”
舒遥听古钟声不再稳稳长鸣,而是一阵又一阵间隔着细小的颤抖,眼前六道寺全盛时的相貌,也不禁如水波里的倒影般扭来扭去。
显然是幻境内心有点崩溃。
他好心地放下了乘胜追击的手,转而道:“若单论我自己的经历,还可说是倒霉的魔修人生大多类似,没什么好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但七杀和让雪天——”
舒遥话锋一转:“七杀那倒霉催宗门奇奇怪怪出现的魔种,和让雪天更加奇奇怪怪以为天道不容他,打定主意要往孤煞钻的理由也太莫名其妙。”
像是幕后有一只手,注视着世间百态如安排好的皮影戏般轮番登场,粉墨亮相,顺带在必要时把他们几个往孤煞的路上一推。
钟声渐渐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