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韫
舒遥的剑势变了。
他前一刻奔涌江流,汪洋恣肆。
下一刻变成了雷霆万钧,浩荡光明。
梅枝由雨露灌溉,历经风霜雷电,自然多变。
这茫茫天地,渺渺自然间有的,舒遥的剑意能到的,便能尽数借由他手使来。
舒遥剑势不退,言语不停。
他道:“让雪天,你说得对,我没雷霆,也没了寒声寂影,与你一战中,该占尽下风。”
让雪天:“…需要我夸赞你的勇气吗?”
“不用。”
舒遥扬剑一指,朗声长笑。
雷霆轰然从天幕而下,映亮了冰雪夺目刺眼,映得他红衣如飘扬如跃动在冰雪上的火焰,如展翅掠过天边的凤凰,翎羽上有着华美灿烂的光华。
“占尽下风的那个人是你让雪天。”
“我没了雷霆,也没了剑。可我的天罚之雷是因为我持身正大光明,我行事问心无愧;我寒声寂影的赫赫威名,是寄以我剑意打磨方成。”
让雪天面上最后一丝温和轻松的神色也消失了。
他知道舒遥说得对。
所以夺走了他的天罚之雷,他仍能凭借剑意中雷霆之意引动天象。
借走了他的寒声寂影,仍有天地借剑给他。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让雪天无从反驳的。
舒遥仰头看了一眼天,看它雷云酝酿,声势骇人,看它银河倒悬,蔚为壮观。
舒遥忽地什么怨言也没有了。
他扬眉真正笑了出来:“是啊,天道能夺走天罚之雷,世事能夺走寒声寂影,可只要是我这个人在这里,一切便在,是他们无论如何也夺不走,抢不过的。”
真是像他舒遥会说的话啊。
让雪天竟想不出任何言语能与他争锋相对。
他面色微僵:“这句话等你赢了以后再说。哪怕再多的倚杖自信,等输了,也不过是化成一捧黄土。”
“你的剑还在吗?”
舒遥质问他:“若是百年前的让雪天,我兴许心有顾忌,你的人间骤雪是真的雪落人间,天地清明。”
“可百年过来,你的初心不在了,剑意消磨了。剑修没了剑意剑心,有再高再深厚的修为,也不过是土鸡瓦狗般的枉然。”
他眼中光采熠熠,唇边笑意骄傲:“而我的剑,打磨百年了。也为无辜枉死、为魔种寄生之人,为曾经的让雪天向你问一个公道问了百年了。”
“让雪天,你说百年蹉跎对百年磨剑,谁胜谁负?”
舒遥其实不好受。
天地借剑,说起来风光无限,个中滋味岂是个人好受的?
自然造物,有多大的威力,便有多大的压力。
其如双刃剑,让雪天扛不住自然造物下的威势,舒遥也难。
哪怕是强韧宽阔如大乘经脉,在天地自然借的这把剑变化无穷下,也被其带来的威压狂暴肆虐在经脉里。
不止这一重。
经脉要承受的,还有催动这剑意所需要的魔息,自几近干涸的丹田处疯狂被压榨而出。
双重压迫之下,经脉被迫在寸寸撕裂的痛苦下无奈扩张,仿佛是一场无休无止,永无尽头的煎熬折磨,堪称酷刑。
舒遥连呼吸着的气,都透着呛喉的血腥味。
他却觉得痛快无比。
他隐忍百年,磨剑百年,等这一刻已然等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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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处四下无人的旷野里。
另一处两人无声之间的对峙,只余下凄紧的呼啸风声和光秃秃枝桠与两人作伴。
小沙弥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道:“我与你讲个故事罢。”
卫珩:“前辈不妨直接拔剑。”
似乎当今天下,开打之前,都流行要讲个故事,八卦一段,要不是将当事人惊得目瞪口呆,要不是将对手气得两眼发白。
卫珩其实还好。
毕竟这个风气是舒遥率先带起来的,舒遥若是开心,怎样都好,卫珩不觉这有什么。
但此刻不一样。
舒遥在另一处等他,卫珩自然不愿意听小沙弥多说。
小沙弥似乎是第一次被这样不待见,微微震惊道:“我讲的是万年前的机密大事,关系到天下格局变迁——”
连听都不愿意听,说什么心系天下,兼济苍生?
卫珩甚至一丝一毫的动容都不曾有,只道“不妨剑下见真章。”
小沙弥伸出二指夹住卫珩的剑。
再近一寸,日月照璧剑锋下,小沙弥两指难以保全。
而卫珩也势必要被小沙弥金刚指下劲力冲伤肺腑。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微妙而摇摇欲坠的平衡。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小沙弥落寞地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凭我半步升仙的修为,在万年后天下定能独当魁首,不想你也不比有差多少。”
卫珩道:“前辈谬赞。”
他只说了四个字,声音也冷淡。
却像是在说“前辈拔剑。”
小沙弥道:“不如这样吧,你我虽有毫厘之差,终究平分秋色,哪怕是真上手打,也很难一时半会之间定出胜负。你既然急着赶回去,不如在听我讲完一个故事,再在三招之间定出胜负如何?”
卫珩眸光微微一动,终是应了下来道:“好。”
小沙弥道:“我出生在一万多年前的六道寺,至于是一万多少年,我已是有些忘怀。”
卫珩:“……”
他突然有点明白,小沙弥为何执意要灭魔救世。
魔道中话多又爱讲故事的人从来不少,譬如破军使,譬如七域主,若用阿遥的话来说,想来则是同行相忌。
小沙弥不知他内心何等想法,只自顾自地说下去:
“当时孤煞横行,仙道势衰。我看你们后世记载,皆说紫微星降世,劈了九九八十一天天雷,诛杀孤煞,那实则是错的。实际上是先有九九八十一天天雷横空降世,然后诛杀孤煞的功德生了紫微星,生了紫薇秘境,方有了后世的这一段说法。”
小沙弥有一个词用得很奇怪。
卫珩也注意到了他那个奇怪的用词,沉吟着问道:“功德?”
这着实是个很奇怪的用词。
紫微星为天道所降,平衡世间。
功德是天道所发,惩恶扬善。
若真是天道自己给自己发功德,那着实是很会玩。
“是功德。”
小沙弥眯了眯眼睛笑道:“唔,雷霆之主原本大约有几近飞升的修为罢,自万年后逆天改命而来,身化雷霆,身死魂消。他于万年前无亲无友,诛杀孤煞一脉的功德无处可去,总不能一直飘荡在世间吧?于是依了雷霆之主的心意,化成了紫微星,有了紫薇秘境。”
卫珩久久不语。
小沙弥所言,着实是与他往日认知,有着许多出入。
“怎么?”小沙弥满不在乎一笑,“你莫非真以为天道会怜悯世间,会特意将下紫微星福泽世人。”
说不清他笑意是冷漠是讥嘲,小沙弥撇嘴道:“天道亿万年,有三千世界。芸芸众生,哪怕是呼风唤雨如大乘,对天道而言于蝼蚁何异?”
卫珩修习天道,自然明白小沙弥所言。
这兴许也是他贴合天道,却始终无法融入天道的原因。
小沙弥:“我们开疆扩土,诛杀异类,驯养禽兽,种种举动,在天道眼里与蝼蚁抢食何异?何其可笑可怜。天道众生平等,自不会独独去怜悯你人族,特意为你人族去降下紫微星。”
“那颗紫微星,是人为。是万余年后的人为诛杀孤煞,舍了自己一身登仙修为,横跨时空,来了孤煞最猖獗的万年前,化身雷霆。”
小沙弥望着卫珩,忽然笑得暗含深意:“说起来,你该好好谢谢身化雷霆的那个人。若不是他身化雷霆诛杀孤煞,得以让世间暂为之一清。”
“等万年后,世间早已动荡不已,不能太平,便是此方世界的天道,亦会受这满目疮痍的世道影响,有损于己身。”
“你的根骨,你的剑下日月,合该是为修习天道而生。天道一朝有损,你也不过是个泯然众人,朝生暮死的凡人罢了。”
小沙弥这一段说得意味深长,停得也意味深长。
留了无数未尽意味,给卫珩自己一个人慢慢去体会。
不料卫珩只是寻常点了点头,平淡道:“那位前辈所作所为,着实令人敬佩,若是前辈方便,不妨告知其名姓,这般圣人节义,不该泯然于史册。”
托了那位不知名前辈的福,卫珩忽然对那颗病怏怏的紫微星有所改观。
再不靠谱,好歹是那位前辈身后之物,不该任人嘲笑亵玩。
回头给阿遥摘下挂在长安城的时候,须得麻烦他魔道中人,一日三遍,擦洗洒扫。
便当是看在那位前辈面上应尽的心。
紫微星:“???”
莫名其妙被安排了一日三趟擦洗洒扫任务的魔道中人:“???”
小沙弥:“???”
他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