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角弓
言幼宁冷笑,“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希望言先生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穆坤的语速不疾不徐,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占尽了天理,“当年令堂的选择,让你对一些人产生了很深的误会,难道言先生不希望有朝一日亲手解开这个误会吗?”
言幼宁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住额头。在太阳穴的上方,有一根血管突突直跳。很明显,“令堂的选择”指的是一莲当年因为关政安要结婚而愤然离去;所谓的“很深的误会”是指关政安不肯认回自己……
这他妈的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这么颠倒是非啊?
“有些家庭对于子女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家中的长辈绝对不希望子女涉足娱乐业。”穆坤继续说道:“言先生的一时冲动,就没有想过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困扰吗?恕我直言,这是一种相当自私的做法。一旦你真的这么做了,我想,你会错失人生当中更加重要的一个机会。”
一个……替你们去死的机会吗?!
言幼宁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用力按住太阳穴,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如果穆坤当面说出这番话,言幼宁会毫不犹豫地把手机砸到他的脸上去。但他不能那么做,至少现在不能。言幼宁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把暗中策划的事情给搞砸了。而现在,在面对穆坤的时候,即使他表现不出一个多年无人问津的私生子骤然之间被家人认领的乍惊乍喜,至少不能表现出知晓内情的样子,不能打草惊蛇,不能引起穆坤最细微的警觉。
“穆先生,”言幼宁打断了他的话,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一样,“我现在不方便跟你长谈,过几天吧,咱们再约时间谈。你看行吗?”
穆坤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好的,我等言先生的电话。”
言幼宁挂了电话,一拳砸在沙发垫子上。四四方方的沙发垫子深深陷了下去,又飞快地弹了回来。满腹怒火无处发泄,言幼宁恶狠狠地抓起垫子扔了出去。
“我操你大爷!”
沙发垫子砸到门上,发出轻微的闷响,又弹了回来,可怜兮兮地摔在他面前的空地上。
化妆间的门打开,助理小丁推门进来,被他狰狞的脸色吓了一跳,“小言?你这是……”
“没事儿,”言幼宁弯腰捡起了沙发垫子,十分违心地解释,“我在找情绪。”等下要拍的是他和奉原对峙的戏码,他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
小丁很小心地看看他,“渝导喊你过去。”
言幼宁揉了揉脸,绕过小丁走了出去。他猜想小丁一准得觉得自己是个精神病。不过就现在自己这心态,跟精神病其实也相去不远。
渝导正和副导演躲在摄像机后面翻看前面的镜头,见他出来,远远招了招手,“阿默和奉原对峙那一组,再来一遍。”
头顶的灯光很突然地亮了起来,让言幼宁有种轻微的目眩。摄影棚里很安静,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这一刹间听到了很多混在一起的声音: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不远处工作人员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摄像机匀速转动的沙沙声以及……林君朝他走过来的时候轻微的脚步声。
言幼宁捏着拳头做深呼吸,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是拍戏,是拍戏!他面对的人也不是穆坤,而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林君。但是不知为什么,看见林君穿着白色衬衣从雕花的红木大门外面走进来,脑子里还是轰的一声烧起了一把火。
是因为理智告诉自己,他现在不能对穆坤发脾气,不能在穆坤面前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所以这些淤积在心里的怒火才会无耻地迁怒于一个完全无辜的陌生人么?言幼宁觉得自己不至于这么混蛋。然而事实是,随着林君,哦,是奉原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的呼吸都开始有些不稳了。
奉原站在他几步之外的地方,面带愠色地看着他,“阿默,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
言幼宁在掌心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哑着嗓子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奉原的眼睛里慢慢浮起茫然的神色,“可是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阿默,你不能因为自己受了苦,就把这些苦难再施加到别人的头上去。”
言幼宁觉得这些虚假的台词一字一句地砸在他的心上,竟然砸出了真实的疼痛来。不能把他承受过的疼痛砸回到施加者的头上去,那他所承受的苦难又该怎么办?压在他心头的那些愤怒的、暴戾的阴霾,又该到哪里去求得救赎?
奉原上前一步,神情恳切:“阿默,你不能这么自私。”
你不能这么自私……
穆坤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言先生的一时冲动,就没有想过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困扰吗?恕我直言,这是一种相当自私的做法……”
言幼宁觉得理智的一角轰然塌陷,飞溅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自私?!你说我自私?!”言幼宁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穆坤还是林君,他只知道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烧得他双眼通红,“你凭什么说我自私?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经历的那些事,你敢说你全不知情?!”
奉原愣住,台词里有这一句吗?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渝凡,渝凡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过,接收到林君的视线,还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配合着往下走。
就这么一闪神的功夫,言幼宁又逼近了一步,阴郁的眼里翻卷着狂暴的浪潮,愤怒、焦躁、委屈以及……嗜血的杀意,声音里也混进了几分沙砾般的暗哑粗糙,“我为什么不能自私?为什么我要拿自己的命来成全别人?为什么我就得心甘情愿地被他们垫在脚底下?难道我的一条命不是命,就活该被人利用,被人算计到死?!”
奉原咽了口唾液,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言幼宁死死盯着他,眼眶慢慢泛红。
沉默的对峙中,一滴眼泪毫无预兆的从言幼宁的眼角滑落下来。
林君被惊住。
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咔!”
言幼宁被惊醒,茫然地眨了眨眼,不自觉地向后退开一步。
“你又给我改台词了,小言,”渝导拍了拍巴掌,一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似的,“不过感觉到位,嗯,非常到位,我先放你一马。”
林君站在他的面前,神情已经由惊诧慢慢地过度为一种由衷的赞叹,“小言,刚才的表演很有爆发力。非常不错。”
言幼宁闭上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被愤怒的情绪烧得通红的一张脸上已经慢慢地褪尽了血色。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过去与现在混淆在了一起,在愤怒的漩涡里搅成了一团,几乎扯断最后的一丝理智。那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言幼宁甚至感到害怕。他害怕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用处。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命运都会一步一步将他导入既定的轨道,不改分毫。
那是他灵魂中最深层的恐惧。
言幼宁坐在场地边上,抱着脑袋半天缓不过神来。他从没像这一刻这么迫切地期待凌傲的手脚能快一些,再快一些,把这些令人崩溃的破事儿快点儿翻过去,让他消消停停地过两天轻松的日子。
一瓶纯净水递到他的面前,言幼宁抬起头,看见林君正站在他面前。言幼宁连忙接过水瓶,正要站起来,林君已经伸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顺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情绪还没缓过来?”他以前见过这样的情况,演员入戏太深,很长时间感情上都缓不过来。
言幼宁摇了摇头,“对不起啊,林哥,我刚才那会儿……”
林君摆了摆手,“你这算什么呀。我去年跟李婉仪拍那个清宫剧,她演那场小太子被人害死的戏,哭得停不下来,到最后差点儿休克了。”
言幼宁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这情况跟人家可不是一回事儿。而且林君对他一直挺和气,他面对林君的时候却揣着那么阴暗的心思……
“剧组晚上的散伙饭,我听剧务说定在一品轩。”林君觉得随着小孩情绪上发生变化,周身那种淡漠疏离的感觉也消退了不少,心里不觉有些高兴起来,觉得这会儿的言幼宁看起来才比较像一个心无城府的大男孩,“你去不去?”
“要去的。”言幼宁点点头,在剧组混了这么长时间,因为他年纪小的缘故,大家都挺照顾他,酒桌上敬杯酒、道声谢还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