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糖布丁
胤禩连日不歇,赶至高家堰的时候,正好看见于成龙带病在大坝上督工,可怜他的老管家钟叔一大把年纪了,还急得围着他直打转。
胤禩沉下了脸来,自马上侧身下来,抬脚跨过堆起的夯土堆,朝于成龙大步走了过去。
于成龙犹自一心挂着疏通河道,并没留意周遭变化,只不时朝下大声吆喝几声,而听他的声音,却已是沙哑到几近失声的地步。
钟叔见了胤禩如见救星一般,就差跪下了。胤禩在离于成龙一丈之外停住脚步,看了一眼于成龙的背影,回头对高明道:“给我找人把他拖回去!”
出于某些历史原因,高明并不太喜欢于成龙,许是因为之前于成龙对胤禩无礼的缘故,因此领了命令之后,当真找了随行保护胤禩的两个侍卫,十分不客气的将于成龙一左一右架着往堤下走。
于成龙一愣之后,才看清面前站的是谁,顿时跳着脚冲胤禩叫道:“快放开我!你怎敢如此对待朝廷命官!就算你是个皇子也……”
胤禩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你还知道我是皇子?既如此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现在说得话,都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你如此咆哮,是想抗旨不尊?”
也许是于成龙自从认识胤禩那一天起,便没见过如此冷酷无情胤禩,记忆中,不管他再怎样为难于他,那个年轻人都是不愠不火的样子,嘴角时常微微翘起,带着一点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神情。他何曾见过如此神色俱厉的八阿哥。
于是一时间于成龙真的住了嘴不再挣扎,任由侍卫将他拉下大堤。
钟叔人老眼却不花,他知眼下这位八爷做的事情是在帮自家老爷,连忙跪下就要给胤禩磕头。
胤禩虚扶了一把,低声道:“先别声张,回去照顾你家老爷要紧。”说罢又转头吩咐高明道:“去请个大夫来,直接去河督府。”
将于成龙送走之后,胤禩却并未跟着离去,他在大坝上左右巡视一阵,背上突然冒出一阵冷汗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于成龙这套‘疏濬黄淮入海口’的方法取自大禹治水的古法——堵不如疏,然而这套在不到一年之前在浑河治理上卓见成效的治水大法,却并不适合眼前这条奔涌不息的黄河。
因为今日之黄河,早已不是千年前那条黄河了。
在不久的将来,一场大水将会冲垮一切,让于成龙的一直推崇的‘大禹成法’一败涂地,而这也将成为他一生最大的污点,直接导致了他因愧疚而操劳致死的结局。
胤禩沉吟良久,思前想后,眼下却是唯有那人,可以帮助自己,挽回于成龙的性命。
胤禛。
第19章 靳辅
这事往简单里说,是几个河工在治水策略上有冲突。
具体说来,是于成龙的古法治水一途,与当时另外两位同样名声在外的治水人才‘束水冲沙’的理念相左,两个在过去的近十年之中,双方护持己见,争论不休,连老爷子都在很长时间内无法下定决心应该听从与谁。
另外那两个人,一个便是同样大名鼎鼎的河臣——靳辅;而另一人,则是出身布衣,然而却由老爷子亲自授衔三品佥事道衔的治水能人——陈潢。
靳辅是在康熙十六年便走马上任的,刚上任河臣不久,便以他“日上八疏”的壮举而闻名于朝堂之上,因此前世胤禩对这个人也早有耳闻。
在这点上,胤禩始终是佩服老爷子的慧眼识才,靳辅之前并无治河经验,多从事文职,但他一上任,甚至还是在上任的路上,便博采众议,一口气给老爷子递了八分上疏,提出了治上游、疏下游,堵塞黄河、淮水各处缺口的治理方案,居然大半被准了,可见当年老爷子对靳辅是如何的信赖有加。
靳辅治水大致遵奉明代潘季驯“束水冲沙”之法,而这正好与当时于成龙所推崇的大禹古法相左。
于成龙主张开挖下游河道、疏通海口,而靳辅认为,如今入海口处海平面高出内河五尺,疏浚入海口只会引起潮水内灌,害处更大,应该修筑高堤,束黄河水入海。两人在治水策略上曾经在朝堂内外进行过多次辩论,最后在九卿会议(当时规格很高的会议)之上,众人因靳辅毕竟久任河务等诸多原因,仍是采用了靳辅的治河策略。
老爷子为了保险起见,同时派了当时的工部尚书萨穆哈到治河前沿进行实地考察,萨穆哈的实地考察结果证实的靳辅的观点,认为疏浚入海口没什么好处,应该停止于成龙的疏浚工程。
原本此时到此都是往好处走着,怎能靳辅时运不济,到了四月的时候,之前陪同萨穆哈一道考察入海口的江宁巡抚汤斌,升为礼部尚书,他却在此时推翻了萨穆哈的结论,转而力挺于成龙的策略,自此,朝堂之上反对靳辅的声音日渐高涨。
而坏就坏在,此时靳辅治水已经九年,却仍然没有得到明显的成果,连他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举出实务来支持他的观点。其实这也实属正常,因为世人总能看见黄河泛滥成灾的时候,却总是忽视已经取得的些许成就。
而此时,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此时一场大水致使河道多处决口。
而此事便被索额图一党当做把柄,将矛头直指靳辅的治河策略失误。可想而知,靳辅在接下来的辩论中受到了严厉的打击,被工部抛出顶罪,求老爷子将其从重惩处。
幸而老爷子爱惜人才,免去了靳辅的革职处分。只可惜,此时的靳辅,已经在这场斗争中输的一塌糊涂,无力翻身了。
其实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更深的的原因胤禩自然比谁都清楚。穆萨哈是明珠一党的官员,而恰巧后来的礼部尚书汤斌是索额图一系,于是原本之上治水策略上的争辩,便由此卷入了党争。
而这党争,却正是老爷子为了制衡而有意无意纵容之下而形成的。
于成龙虽然是名廉吏,可惜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有些是非不分,因为过度相信古法治水,他曾经在老爷子面前攻击靳辅是明珠一党,致使老爷子对靳辅也有了戒心。若真是要说原因,怕是因为于成龙自己使廉吏,便看谁都似贪官,尤其是靳辅治水九年,经手而过的雪花银更是如流水一般,但九年之后治河工程收效仍不显著,他免不了怀疑靳辅污了不少银子,因此才狠狠咬住不放。
后来明珠一党行事愈发张扬无所顾忌,最终垮台。靳辅早年间便被插上了明珠一党的标签,被太子一党视为眼中钉,加上后来江南道御史郭琇的上书弹劾,靳辅终于被革职查办,还好老爷子相信靳辅廉洁没有收受贿赂,估计也没什么家产,便从轻发落,将他撵会老家去了。
而与靳辅一道治水的陈潢也受到牵连,至今仍在天牢之中受尽折磨,若不是老爷子爱才,估计早秋后处斩了。
至此珍珠蒙尘,美玉陨于索额图与明珠之间的党争。
前世里胤禩旁观者清,自然知道的七七八八,但对靳辅不过是感叹一下他时运不济,依附错了人而已,他明哲保身贯了,哪里会想过介入这个烂摊子。
然今时不同往日,他与于成龙也算有了交情,一来是不想于成龙犯下如此大错,追悔莫及;而来是他知道在治理黄淮这件事上,很快便能证明唯有‘束水冲沙’之法才是眼下正确的解决知道,若是失去了靳辅陈潢这样的人才,只怕接下来的事情会事倍功半。
前世等于成龙明白这个道理,自缚入京请罪,跪在大殿外,声称‘欲治黄淮,唯有靳辅陈潢二人而已’,那个时候陈潢刚刚死在狱中,另老爷子追悔莫及。
而靳辅此时已是风烛残年,又遭冤屈错待,再接到老爷子为其平反的旨意之后,带病上路赶去治河,虽是老骥伏枥但终是迟了一步,病死在了路上,另老爷子和于成龙悔恨终生。
然后,眼下……一切似乎还来得及。
胤禩转身回了临时河督府,这里有之前康熙南巡是待过的院子,此时倒正好方便胤禩在此落脚。
胤禩一会去便吩咐高明磨墨,提笔写下两封信,一封给老爷子,大致说治河工程繁重,且汛期将至,于成龙一人恐难以支撑,请老爷子酌情考虑让靳辅陈潢等人戴罪立功,毕竟这二人治河长达十年,对黄淮治水诸多事宜都颇为熟悉。
第二封信,是写给胤禛,信中暗示让胤禛帮着向老爷子给陈潢说情,至少允许他戴罪立功,又暗示他派人去靳辅老家探望靳辅的状况,若是他以风烛残年便罢了,嘱咐他好好养病即可;若是还好,便着人帮靳辅调养身体,留待后用等等等等。
这件事情托付胤禛帮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靳辅陈潢二人是因为被划为明珠一党,被连累革职下水的。因此大阿哥胤褆是决计不能插手这件事的,不过胤禩估摸着大阿哥此时自顾不暇,也不会为了这两个人再引得老爷子猜忌。
太子更不用提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明珠一党的人复职,索额图若是懂得手下留情大局为重,当年也不会将这二人往死里整了。若是现在反口的话,不是自打嘴巴么。
三阿哥明日没有交情,但胤禩前世却知道这个三个是个手臂上能跑马的人物,一天到晚与些文人墨客混在一起,礼仪孝道倒是时常挂在嘴边,但是要说得做实事……算了,不提也罢。
往下走五、六、七阿哥平日都不怎么出头,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眼下突然跳出来帮这两人说话也怕是有些难度,老九往下就太小了,连差事都没有领过,还帮人伸什么冤?
因此只剩下老四了,何况老四在太子二度被废之前,一直以来都以太子党自居,与太子哥哥关系尚算不错,何况他平日里不同那些个官员只懂拍马,胤禛办差用心且公正不二,就算是太子党的人犯事,他也照样弹劾贬职不留情面,对此索额图一党自然是又爱又恨,但也无可奈何。这样反而让老四在老爷子面前落下了直臣的印象。
也因此他此刻若是能站出来帮着靳辅陈潢二人说话,就算太子索额图一党不满,也无法往深了追究。就算自己的求情折子让老爷子疑心,但有了胤禛帮自己说话,只怕也能让老爷子多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