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蜀七
他是亲眼看着平江被南菩萨的铁蹄打下来的,那是他头一次看到真正的战火,朝廷的兵力毫无抵抗之力,他还记得自己听到的巨大的轰鸣声,还记得他看到的巨大的投石机,那行令禁止的军队,士兵手中锋利的长刀,那些人没有打进平江城内,但他当时就在城边的村子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
他害怕,他怕死,他可以躲在边角作威作福,但他从未想过要真正和权威争斗。
朝廷衰弱的时候他都不敢动手,更何况现在这个南菩萨比朝廷更有力,更得人心,他只是想过点好日子,能穿华美的衣服,有下人伺候,有美人在侧,这就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但身边的人总要逼迫他。
他们想要荣华富贵,就推着他往前走,他也需要他们的力量巩固自己的位子。
但是现在,他们要推着他去送死了。
他们都想最后一搏,可教主清楚,这哪里是最后一搏,这分明是引颈自裁。
但他还不能跟他们说真话。
教主枯坐了一晚,天亮晨起时他看着日光。
想了整整一夜,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要活命,他要过好日子,他不会听那些人的话。
“备车!”
“公子哪里去?”
“去吴府。”
他听说吴长青是个好人,不管是不是,至少名声在这里,为了名声,自己去投诚,他也不可能杀了自己。
第92章 092
小白莲教算是平江邪教之中影响力不高不低的一个, 信徒三千众,这三千信徒有男有女, 但大多数都是贫民, 连小富之家也没有, 这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教派上层的人其实收不到多少供奉, 吃吃喝喝大约是过了, 但是买兵器养兵是不可能的。
养兵需要消耗庞大的财力,哪怕这养几百人, 消耗的钱粮都不是少数。
毕竟愿意拿命换前程的人要看到好处才会上, 他们就算把人抓到军营里, 别人要跑,总是能找到机会跑的。
最怕的还不是跑, 而是一群当兵的联合起来, 反而把他们搞的进退两难。
吴长青最近春风得意,他原先只是个县官, 调到平江来就做了区长。
升官发财这样的乐事, 怎么能不得意呢?
他到现在,才知道被人巴结是个什么滋味。
可越是被巴结,他就越是持重, 毕竟是从高邮起就跟着林渊的老人了,他比别人更知道林渊的脾气。
南菩萨确实有一颗菩萨心肠,但这心肠只给百姓,可不给他们这些做官的。
他还记得林渊曾经对他们说:“你们干的好, 钱和权我都能给你们,你们干的不好,砍一颗脑袋,那面还有无数颗脑袋想要冲上来,总能找到下一个合适的。”
那时候他们这些当官的在底下听得胆战心惊。
南菩萨不是一个好把控的,不是弱君,相反,他竟然有暴君的潜质。
暴君最大的特点,就是说一不二,手段酷烈狠毒。
只是这位暴君的狠毒酷烈是对着敌人,以及他们这些当官的。
吴长青让下人给面前的男子倒了一杯茶,笑容满面地问:“小白莲教?”
教主姓鲍,鲍十三,他当了这个教主以后才换了名字,鲍江河,吴长青看到此人第一眼的时候在心底还赞叹了一声,长得如此端正的人十分少见。
方脸宽额,大眼浓眉,看着一身正气,怪不得能招揽到信徒,要是那贼眉鼠眼的,别说信徒,就是多与人说两句话都叫人怀疑他是别有居心。
这时的人们相信,君子有君子的长相,小人有小人的长相,相由心生,观脸看人。
鲍江河表现的十分大方,他就算不是个大方的人,被人架在上面这么久,哪怕内里没变,外头也有几分意思了。
至少在吴长青面前没有露怯。
鲍江河说:“大人若能保下小人,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长青笑了:“吃茶吃茶。”
两人就这么干坐着,鲍江河坐得都不安稳,屁股下头就像有针在扎。
吴长青看鲍江河的样子,知道到时候,这才说:“如今头上这位大人,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你不过来,小白莲教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鲍江河呼吸一窒,他感觉到了威胁,这威胁让他不寒而栗。
吴长青又说:“若有的,我兴许能保住你。”
鲍江河不敢说,他怕说了,那些人就会想方设法要了他的性命。
吴长青似乎也看出来他的忧虑,轻声说:“递投名状,就别留什么后路了,真留了,两边不讨好,两头不是人。”
鲍江河额角的冷汗落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双手颤抖地说:“小人知道另外几家的教主和他们得力手下的身份跟住址。”
吴长青:“这就对了,贤弟,当机立断,不失为智者。”
“来人啊,把本官这贤弟送到宋知事的府上去,一路上可得好生伺候,不可懈怠。”吴长青打发了人送鲍江河出去,他知道林渊看重宋濂,能不费吹灰之力的转手卖个好,为什么不卖呢?他又不会少二两肉。
他卖了好,不管别人记几分,总归是他占便宜。
鲍江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送到了宋濂的府邸,宋濂是个文人,文质彬彬,温文有礼,行为举止都带着书卷气,却不会叫人觉得他高高在上,鲍江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的底都掉了。
然后鲍江河就被关在了院子里,他知道自己估计是走不出这个院子了,但他的相好也被送了进来,每日有吃有喝,不必自己干活,被人白养着,他也算是知足。
——
“鲍教主失踪了!”
“已经有一月不见人了。”
“发生了什么事?”
“快去张氏茶馆!”
“那小白莲教的教主在茶馆里讲生平呢!”
“这可是个稀罕事,竟没人管?”
“那怎么知道,许是上头的大老爷也发觉小白莲教的好处了?”
百姓和教众们纷纷涌入张氏茶馆,许多人挤不进去,只能在窗口看,人挤人人挨人,过年时也没有这么大的场面,张氏茶馆的老板笑得眼睛都不见了,牙豁子也露了出来,今日一过,他张氏茶馆也算是闻名平江了!
鲍江河也是头回看到这么大的场面,以往面对信徒的时候都不曾这么紧张过。
他脑子里想起昨夜宋濂对他说的话。
“鲍公子想来也不愿总在院子里,若想出去,当是要为大人分忧的。”
他这就过来分忧了。
鲍江河咽了口唾沫。
“在下姓鲍,原先是小白莲教的教主。”
教众们哭喊着:“教主!教主!我们在这儿呢!”
鲍江河看着教众们,心里也不是滋味,来这儿的都是普通教众,不知道里头的弯弯绕绕,那些没来的,估计正想着怎么能在他没说出真相之前弄死他。
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再没有回头路了。
“几年前,鲍某与诸位一样,不过是个平头百姓,父母兄弟早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靠与人做脚夫维生,日子过得艰难。”
鲍江河的心绪终于慢慢沉稳下来,他想起以前的日子,为了生计忙碌奔波,以前觉得苦,现在想来,竟也算不上什么苦日子,受点脸色,却依旧可以填饱肚子。
日子过得也简单,哪怕吃一顿肉,也觉得满足的不行。
“后来听说北边白莲教势力庞大,过得是人上人的日子,心思就慢慢活动了。”
“就假借白莲教的名义,弄了个小白莲教,当时不过是想着收些信徒,也好叫鲍某能过得好些,存点娶媳妇的钱。”
“也不知怎的,信徒对越来越多,跟随鲍某的人也越变越多,逼上梁山,不得不往前走。”
“身边的亲信也有了自己的思量,既然韩山童能自立为王,韩林儿能称帝,他们就觉得我也行,到时候各个都能当官,享受荣华富贵。”
说到这儿的时候,下面的信徒已经半疯半癫了。
“教主!必然是有人逼教主这么说的!”
“教主啊!”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鲍江河却不为所动:“教众献上童男童女,这些人我都没留在身边,亲信们把人要了去,收归房内,玩死了玩残了,变告诉信徒,那是神佛带着他们的孩子过好日子去了。”
……
“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女人四十多岁,面黄肌瘦,她穿着布衣一脸愁苦,原先只是麻木的听着,此时才疯了一般大吼起来,“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看到我儿的尸骨了!你们就把他丢在野外!我去摘野菜的时候看到了!我儿只有十二岁!你们怎么下得去手,怎么下得去手!畜生!”
旁边不是教徒的人问她:“那你怎么不跟旁人说?”
“就是,儿子死了,当娘的竟不给他寻一个公道?”
女人太瘦了,瘦脱了形,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她嘴唇颤抖地说:“我说了,我跟我家的说了……”
旁人又问站在她身旁的男子:“那可不仅是她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这个当爹的,竟不把儿子的命看在眼里?”
佝偻着腰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个老人,他的两鬓斑白,若是不说年纪,看上去竟像年六十的人了,他嘴唇微微颤抖,不敢抬头见人:“哪个敢说呢?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是小白莲教的教徒,他们都信教主,哪个会信我?村里一个读书人,说小白莲教只是装神弄鬼,当天半夜便没了,我家……我家连读书人都不是啊……”
“我还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男子眼眶落下一滴泪来,“死了一个,总不能一家子都下去跟他作伴。”
人们目光怜悯的看着这家人。
信徒中也有人大喊:“我儿呢?”
“我女儿在哪儿?我连嫁妆都给我女儿备好了!”
鲍江河又说:“生得好的,大多都还在我那些亲信的院子里,生的不好的,要么死了,要么被卖到了窑子里。”
那些年幼的童男童女,以为自己被送到了教主身边就能去过好日子。
只是去了才知道,那是处于人间的地狱。
鲍江河:“鲍某错了。”
他看着那些泪流满面的教众,看着那些一无所知的百姓,慢慢屈膝,跪在了众人面前。
他原先也只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从何时开始,也已经不把人命当做人命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