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溪糖醋鱼
那是一个半人半骨的“人”。
它的左半边身体已经没了血肉,只剩下空洞洞的骨头架子,右半边却还挂着一层鲜血淋漓的薄肉,依稀能看出是个人形。
当时有修士大喊了一声:“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想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它上下磕着一边有血肉另一边则是森森白骨的牙齿,仅剩的一只眼里露出了饿了好久的虎终于见到肉的癫狂,只有半边皮肉的脸上疑似挂着一个诡异的欣喜若狂的笑容,咯咯咯地扑向提着灵器严阵以待的修士们。
众人自进城起就小心翼翼,此时更是紧绷到了极限,在怪物有所动作的第一时间,挥剑的挥剑,运功的运功,五颜六色的灵光相继闪过,好不热闹。
结果可想而知。
一个早已失去思考能力的怪物,无法考虑实力差距,飞蛾扑火似的撞了上来,还没动两步,就被各种闪着光的灵器刺穿了身体,转眼就从扑食的猛虎变成了猛虎嘴里的肉。
众人也没想到他们会料理得如此之快,他们防狼似的防着那怪物,那怪物却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在各式各样的灵光灵流中跪倒在地。
沈清泽怕再生变故,操纵着圣灵火甩出一道熊熊火链,看样子是想直接火化了这位不知还算不算人的兄弟。
两个胆子小的小弟子看着那半人半骨的东西,即使知道他构不成危险,双腿却还是止不住地打颤:“这……这还是人吗……”
它现在算不算人,陆浅川不清楚,但它之前一定也是个好手好脚的人类。
他给裴楚然递了个眼色。
裴楚然立刻会意,拉了沈清泽一把,让他把那道熊熊火链变成了禁锢这个怪物的牢笼。
他走到火笼旁边,半蹲下身,顺着火笼的间隙看向这位还在锲而不舍向外扑的兄弟。
明明火笼燃烧得又急又旺,它却好像感受不到似的,两只只剩骨头的手还妄图从火笼中钻出来,对着裴楚然的衣襟做出抓取的手势。
沈清泽默念了几句咒语,火笼瞬间更加牢固,密不透风。
裴楚然只能在更加细小的间隙中费力地观察怪物身上的伤痕,一瞬间的默然后,他转头面向众人,黑亮的大眼睛里写满惊恐:“它……它身上全是咬痕!”
这句话好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如水的空气里,瞬间掀起一阵波澜。
齐择骅皱眉道:“什么咬痕?”
裴楚然瑟瑟抖了一下,又向里面看了看,神色笃定:“人的咬痕。”
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修士露出了想上前看又不太敢的踌躇神情。齐择骅见状,对陆浅川轻轻颔首。
陆浅川于是走到裴楚然身边,也借着火焰中的小口费力地向里面张望。
火焰炙烤出层层热浪,陆浅川的视线一时有些模糊。他适应了一会,才勉力分辨出这个怪物身上的痕迹——
他只剩一边的皮肉上,遍布着一些一看就是人类牙齿留下的齿印,那些齿印凌乱交杂,有的甚至深陷进去。
像是被谁硬生生咬掉了一块肉。
陆浅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先是被风干的居民腿骨,又是一个被咬得七零八落的怪物。
这小小的落枫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眯起眼睛,视线从令人心颤的齿痕转移到惨不忍睹的皮肉边缘。
与森然白骨相连的皮肉极其单薄,极边缘处甚至已经近乎透明,只有一小层皮还坚强地挂在他身上。
陆浅川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
似乎……他也曾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皮肉?
他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莹白如玉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明显要比左手更白一点,手上的茧子也不像左手那么多,莹润得不像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手。
他的手是两年前新长出来的。
在这之前,原本的那只手被腐蚀得只剩下带着血丝的骨头,森白的骨头上也曾挂有这样的薄薄一层皮。
陆浅川的脑仁突突地跳,本以为已经丢失在记忆深处的不愉快回忆被硬生生地唤醒,他盯着火笼里面的兄弟,像是看到了两年前疼得死去活来的自己。
无名幽幽道:“是黑岩浆。”
果然。
陆浅川永远忘不了被黑岩浆腐蚀血肉的滋味。
他对众人道:“他应该是中了魔族的黑岩浆。”
莫沉渊眉角一抽,本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血无情样稍稍褪了些许,显然也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万灵宗众人对这个称呼都不陌生,其余修士却是一脸茫然,裴楚然只好解释了一遍黑岩浆那巨大的杀伤力。
随着他的解说,本来窃窃私语的众人在一瞬间静默下来。
面面相觑一阵后,方才安抚众人的雪城弟子道:“这么说,这位兄弟是中了魔族的毒,那他……”
他想问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什么,话未说完,火笼里的怪物发出一阵嘶哑的叫喊,像是动物走到穷山极路时才会发出的悲鸣。
他的声带已经坏掉了,发出的声音沙哑粗糙又难听,这仿佛砂砾磨在岩石上的声音刺激得众人一个哆嗦。
陆浅川和裴楚然站得最近,他们能清楚感受到火笼里的人一直在试图抓住他们,方才裴楚然蹲着,那人就冲他的脖子够过来,现在他们站起身,那个怪物则一直努力去抓陆浅川的袖角。
他一直没能成功够到他们,在火笼内挣扎得越发厉害。但他越是挣扎,引到身上的火便越多,他残破的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一般的漏气声,像即将溺死的人一样,妄图抓住最后的枯木。
不知是他的叫声太过凄厉,还是他一直妄图接触他们的动作太过奇异,陆浅川心中一动,隐隐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他自怀中拿出乾坤袋,里面装了几朵进城前向孙幽澜讨的海棠花。他摸出一朵干瘪的海棠,向里面注入丝微的灵力,海棠便泛起幽幽的紫光。
当年在他在莫沉渊的识海里吃了不会通灵的亏,后来就长了记性,但凡出门,必要从孙幽澜那里借几朵海棠,用来和不能用正常方式交流的东西做心灵上的沟通。
那怪物不知是认得这种招式还是怎样,在他拿出海棠花之后,它竟然停止了挣扎,直接伪装成了一堆散落的枯枝,安静地蜷缩在火笼里。
陆浅川平举海棠,开门见山:“兄台何人?”
话音刚落,他们还没有看见怪物动作,海棠就在一瞬间迸出薄光,陆浅川的面前无端浮现出一行紫色的小楷——
雪城铸剑台,澄明。
四周静得吓人。
陆浅川盯着那行凭空冒出来的小字,恨不能把眼珠子挖出来擦一擦,看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良久,有一个雪城弟子失声大喊:“明师兄?”
众人这才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嗡嗡嗡地炸开了锅。
陆浅川掩在袖中的手指有些轻微地颤抖,额上迅速覆了一层薄汗,他极力维持面上的沉稳,淡然问:“何以确认?”
自称澄明的怪物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他像预料到陆浅川会有此问似的,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掀开了自己身上勉强覆盖着的那层已经看不出颜色且到处是洞的破布。
在他拉开的衣襟下,一朵栩栩如生的黑色六角雪花刻在他还有一层肉的锁骨处。
雪城的黑纹雪花,就像万灵宗的玉佩一样,是只有亲传弟子才能获得的身份证明。
陆浅川微微抽了一口气,还没动作,站在他身后的雪城众人就一股脑地挤上前,推开了还在发呆的陆浅川。
莫沉渊皱起眉,一个闪身站到陆浅川身边,揽着他的腰,将他拉出了人群。
陆浅川的脑子嗡嗡作响,压根听不清雪城众人的哭天抢地,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澄明不是胡莽的亲传弟子吗?他之前跟随胡莽还有秦御风一同入城,短短几天功夫,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那胡莽呢?秦御风呢?
一想到秦御风他们可能遭遇的境况,他的心跳狠狠漏了几拍,疼得他嘶地吸了口气。
莫沉渊揽住他的肩,和他面对面站着,单手在他后背上轻拍,低声安慰道:“先别急,问清情况再说。”
方才安抚众人的雪城弟子扶起澄明,本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们明师兄的雪城人都侧身让出一条路来,陆浅川连忙再次将灵力注入海棠,顿时,又一行字浮现在半空中。
“家师与秦宫主失散,不知他们现下如何,我们一行人在半途与魔族狭路相逢,几乎溃不成军。”
他的话虽然浮在陆浅川眼前,但他那颗破破烂烂的头确实是冲着齐择骅的。
齐择骅上前扶住他,眉头攒得死紧,沉声问:“那胡台主现在何处?”
澄明摇头,陆浅川面前的字变了一行:“我在战斗中遭魔族暗算,醒来后就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魔族的暗算?”陆浅川一愣,“是黑岩浆?”
澄明半边脸上的皮肉抖了抖,似乎是想露出一个苦笑:“按照方才裴兄的描述,应该便是了。”
陆浅川与他空茫浑浊的瞳孔对视,澄明的反应可以说是一片平静,甚至是心如死灰的木然。
他这才恍然明白,刚才他见到自己这一队人时露出的痴狂态,并非恶虎见到猎物时的贪婪,而是已经走到绝路的人见到友军的……欣喜。
一个年纪尚小的雪城弟子道:“师兄一定会没事的,师娘和舒宫主都在外面,我们送你出去,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有点不知所措地寻找一个能站在他这边佐证他是正确的长辈,视线转了一圈,落在了齐择骅身上,乞求似的看着齐择骅。
齐择骅脸色很差,眉头快要打成一个结,在和他对视的一瞬间僵了一下,微微别过脸去。
万灵宗的人都知道,当年陆浅川被莫沉渊抱回宗门时有多凶险,若非恰好有一神秘女子送来神草解围,恐怕他们……现在也没有什么大师兄了。
齐择骅和陆浅川他们地位比较高的都知道是施轻絮送来的魔樱草帮了忙,可是魔樱草千年一开花,哪那么好找?
澄明好像在一瞬间的寂静中了悟了什么似的,陆浅川面前的小字又换了:“我再和大家走一段,诸位莫嫌弃。”
雪城弟子之间爆发出阵阵惊呼,都在说这样不行,必须立刻送明师兄出城。
澄明虽然都是半个骨头架子了,态度却很坚决,那些雪城弟子的声音也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渐渐微弱,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服从他的安排。
齐择骅道:“都警醒一点,我们继续走。”
说完,他又转向澄明,压低声音问道:“可以吗?”
澄明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还能坚持。
他似乎有意落在队伍的最后方。
陆浅川察觉他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便放慢脚步,一点点地退至后方,直到走在了澄明身边。
因为身边这位一点表示都没有,他疑惑地偏了一下头,视线正好落在澄明的脖子上,陆浅川的脚步猛然一顿——
他这时才发现,澄明之前还有一半肉覆着的脖子,已经完全空空如也了。
澄明本人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又或者他已经做好了某种觉悟和准备。
陆浅川手中的海棠光芒一闪,他竟然直接听到了一个清澈的男声。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和陆兄见一面,没想到真正见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陆浅川暗自惊疑澄明居然也懂通灵之法,在心中回道:“在下亦然。”
澄明低低笑了两声。
陆浅川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款,单听到这样的声音,任谁脑中都会想象出一个温和细致的俊朗男子,而不是一副行将就木的骨头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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