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孺江/不虞
等侍女离开后,十一从阴影处现身,站得笔直, “那座塔的顶楼是空的。 ”
忽然就说了这么一句,十一也不管执废因为药物的缘故而不正常地发着低烧,扶着桌子边缘还在为了刚才走的这么多路而微微喘息时,就说了这么一句。
拜托十一做的事情里也包括探查三重塔的结构。
十一算是不辱使命,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徐彦的手下发现,但是只要这边有所动作的话,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索性执废来到信王府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为了躲避即将爆发的战争,帝王和沐家之间的较量,为了保护执废,帝王选择将执废留在信都信王府上,就算这里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危险的地方,毕竟执废身边还有影卫,就算被怀疑了也可以亮出太子的令牌保命。
可是执废却并不打算接受殷无遥的这份好意。
他更在乎的是能为他做点什么。
那时候的那句话,依然如此清晰,犹在耳边, “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能去。 ”
在他出生之前,在殷无遥成为皇帝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信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重重的迷障几乎激起了执废内心沉睡许久的名为渴望和探求的血液,或许这不仅仅是为了殷无遥,也是为了自己。
能够去调查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让人心情愉悦。
虽然想法是好的,可是执废的身体却不允许他继续探查下去,因为服用了使人发热的药,执废的身体显得异常虚弱,动辄脸红气喘,手脚酸软,视线也会变得模糊。
十一说这是正常的反应,服用这种药不会取人性命,却也有相当的危险,拖过了时日,就算是解药也难调理好已经被折腾坏了的身子。
尽管以前答应过沐翱他们不再拿自己的身体去赌,但是不这么做的话又没有更好的法子,难能可贵的是这个法子奏了效,这段时间更不可以引起对方的怀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已经见到了信王,得到了不少情报,眼看着距离真相还有咫尺之遥,执废说什么也不肯服用解药。
“殿下……您还是先歇息一会吧。 ”十一扶着执废坐到床边,迷迷糊糊之间执废也没有拒绝十一的侍奉,为他宽衣,扶他躺下,盖上被子……视野最后的画面是影卫有些担心的神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得不清楚,那样刻板的脸也会有这样生动的表情啊。
“我一直看着你……”
是谁?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不像是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与我是同一种人……”
什么人?你是谁?
“你并不属于这世上……”
……“不过是黄粱一梦……”
“自欺欺人……”
声音很好听,透着些许低沉和磁性,又带着一些阴柔,仿佛阳春三月的天气里石子投入湖水般的清冽。
可是语句里泛着的悲哀,任何听到的人都会跟着伤感,忍不住勇气悲伤的情绪。
黄粱一梦,自欺欺人。
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执废。
很想大声地问对方到底是谁,可是就是无法开口,甚至连视野也是一片黑色。
只有神智还很清晰,知道这是幻觉,是梦境。
他想起了这几天一直做的连续不断的梦。
是那个男人吗……?
眼前浮现了与御花园极为相似的场景,假山亭子小河石桥,一应俱全。就是画面带着些微模糊的质感,像是遥远的记忆一般。
男子身穿一袭华丽的锦衣,站在一棵高大的海棠树前,背对着执废的身影显得纤细却高大,双手背负身后,无论内心怎么挣扎,执废就是无法上前一步,也说不出话来。
身体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双脚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那人的背影很孤单,不可触摸,仿佛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
“一直生活在冷宫里的你怎么会不知道皇宫的残酷,只是你选择了视而不见。 ”
“有那么多次自保和保护他人的机会你都没有利用,只是顺着他人的意愿行事。 ”
“不管你父皇和母妃如何激励你的求生意志和信念,只会让你选择为了别人而活。 ”
“直到你当上太子并遭遇了不可想象的一连串的事,才真正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 ”
几不可闻的,男子轻笑了一声。
“愚蠢。”
有什么,从眼里流出,划过脸颊,顺着脖颈流到了衣服上。
双手不可遏止地紧握成拳,执废直直盯着那人的背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几句话,就打破了执废所有的心防,他为自己构筑的牢固的城墙,就这样一毁殆尽。
这么多年,他并不是没有看到那些事情背后的真相,他只是选择了他想看到的那些,制造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一旦他自欺欺人的砖瓦出现了漏洞,随着扩散开来的洞,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世界崩塌。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周国的皇子,不论是庄闲还是执废都只是一个名词,不管顶着哪个名词生存、内里还是那个对前世抱有不切实际的渴望的人。
他知道四皇子执默怀里的点心是不能吃的,却依然笑着接过。
他知道二皇子的野心和对自己莫名的怨恨,却依然为了不算熟识的侍卫代人受过。
他知道与宋景满一同倒下的人是敌国的探子,却依然救了对方。
他知道几位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却依然装作视而不见,就算随时会成为牺牲品也毫不在乎。
……
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他已经忘记了前世的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事,究竟认识什么样的人,那份执着却越来越深刻,不断地告诉自己,自己不过是个穿越时空而来的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多,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他甚至在看到殷无遥关切的眼神时还在质疑对方的可信度,是不是利用,利用自己为了什么目的。
到最后,他嘲讽地笑着自己,利用又如何呢,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自己终究不是属于这里的。
殷无遥不是他的父皇,他也不是什么皇子,不过是盗窃了别人的身份而活着的别的世界的人罢了。
他为“执废”塑造了一个平淡的生活,有着温柔贤惠的母妃和侍女绿芳,青梅竹马的朋友沐翱和闻涵,关系并不怎么好的几位皇兄,还有高深莫测的父皇……
这一生都像是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活着别人的生活,说着别人的台词。
那么演员自己呢?
演员没有自我的。
沉重的压迫感袭来,执废觉得他快要无法呼吸了。
就像是被按在水里一般,挣扎着,却有越来越多的水灌进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里,无法呼吸的恐惧和对光明的向往让他不断地挣扎,可挣扎的动作越大,就越是痛苦,有越来越多的水不断地灌进身体里。
真的就像身处在水中,抬头是一片深蓝色,水面上泛着金灿灿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感觉好遥远。
眼睛酸涩,手脚无力,胸腔中最后一点氧气也消耗殆尽,肺叶里满满的灌的全是水。
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各种情绪涌了上来,那褪去了演员外衣的本质开始叫嚣着。
悔恨……这种心情,真是很久都没有试过了。
第52章
没想到会有两次因为窒息而死的经历。
执废陷入了身处水中的幻境因挣扎而面容扭曲,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来不及感受。对比那时候丹鹤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脖子,所体会到的绝望更加深刻,内心坠入更加黑暗的世界里。
“咳咳、咳、咳咳咳咳……”无法屏住呼吸的执废因为身体的排斥反应而不断地咳着,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可不管怎么用力,那种死亡的濒临感依然环绕身周,无法排解。
连最基本的呼救都做不到。
感觉有一股软软的触感接触到了自己的皮肤,那种黏腻的感觉让人十分难受,软糯的东西接触到皮肤以后就慢慢地渗透皮肤,甚至连经过骨血的时候都能感觉得到,执废拼命地睁开眼睛,视野却一片黑暗,手脚冰凉,全身都很难过,被一股讨厌的力量纠缠着,几乎要与自己的骨血融到一起。
那股力量似乎要摸索遍执废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灵魂深处,像完全曝光在阳光下,心里充盈的担心害怕甚至远超过窒息的死亡感。
像是有一只手,把自己的所有都捏在手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力量撤离了执废的身体,浓重的窒息感也渐渐褪去,得到自由的执废拼命地呼吸着空气,一瞬间重生的喜悦几乎要让他落下泪来。
只要是人,就逃脱不了这软弱的一面。
迷迷茫茫的幻境慢慢撤去了烟雾,周围的景色变得清晰起来,但是室内还是一片昏暗,不同于之前的御花园,这次却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执废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帘幕后面一个不甚清楚的身影,和连日来的梦境相似,却又有些陌生感。
或许这不过是梦境的又一种欺骗而已,被人拿捏于鼓掌之间的感觉真的很糟,经历过生死和意志的摧残,执废只有支撑这残破的身子等待那人的一个答案。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自我,还有没有继续存活下去的志向,只秉持着最后一点不解和疑惑,跌跌撞撞地向那人走去。
帘幕后的人影动了动,那人从案前缓缓站起身来,如和煦日光般甘醇的嗓音在别无二人的地方响起,“执废也好,庄闲也罢,你受何人之命来此?”
执废动了动唇,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而直接说了,“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吗……”
听见那人一声轻笑,似乎帘幕也跟着动了,“是吗?若是没有听信他人的话,你此刻又身在何处?”
身在何处?
若是没有殷无遥的一番话,他或许会回到宫里继续做个平庸的太子,或许会随着殷无遥前往西北战场,可无论哪一种结局,终究是离不开殷无遥。
他发现,甚至连他的思绪也常常被殷无遥占据,很多时候无法正确地判断局势,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头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执废不敢去揭开那个答案,那个或许他的心底里已经猜到几分的答案。
“前、前辈……”执废无助地望着帘后之人,微弱的声音里带着痛楚和对现实残酷的害怕。
“这一声前辈倒是叫得不错。”似乎对执废对他的称呼欣赏有加,帘后之人朝执废迈出一步,“从移魂转命之术上看,你或许还真应该叫吾一声前辈。”
移魂转命?!
执废睁大了眼睛看着从帘幕后走出来的人,虽然已经时隔多年,可那张脸执废却依然记得清楚,那人竟然是信王!
塞上风沙,经年不减,长河落日,雁鸣孤绝。
军帐之内,两条伟岸身影在沉默中对峙。
“你真能下定决心对付你的族人?”帝王语气轻佻,似有故意惹怒对方之意。
“哼!这话该是我问的才对,”沐丹鹤气势不减,也并没有轻易被对方惹怒,只是心中不快,不吐不行,“事成之后,你能答应我的条件?”
“可以,朕还可以让你再追加一个条件。”帝王眼中丝毫没有算计,只是这般的大方,还是让丹鹤心有余悸,对方的能耐丹鹤也不是没见识过,身为帝王,身为一代枭雄,殷无遥的眼光很远,将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不是一句夸张的话。
沐丹鹤也不客气,从案上取走一封机密书信后,阔步迈出军帐,掀开帘幕的一刻,回头对帝王说,“不要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在事成之前,谁也不可以动执废,这是我第一个条件。”
“当然。”帝王客客气气地回应了一句,只听一声爆响,军帐周围的草木石块皆被杀气震碎,无形的杀气似杀人夺命的利刃,刀锋划过帐篷,却能安然无恙,只余帐篷外一地哀鸿。
兵卫皆不敢上前,眼睁睁地看着沐丹鹤扬长而去。
为首的侍卫长待杀气平息,对部下们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兵卫们个个都抽出了兵器,“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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