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孺江/不虞
帐篷里头却传出帝王沉稳浑厚的声音,“让他离开……影三那边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侍卫长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恭敬地捧在手中,“一刻钟前影三大人将此物传回,着臣呈上。”
“进来吧。”
殷无遥叹了口气。
求而不得,失而复得,患得患失,终于到了手中,一切太过繁难,也太过艰辛。
然而真到要面对的时候,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最终一拖再拖,难以决定。
边塞的两旬日子,眨眼即过,对沐家的计划也终于进行到最后一步,计划展开,即便对方已经察觉,奋起反抗,也终究是寡不敌众,内忧外患。
内部有沐丹鹤的分裂,于外戎篱的支援迟迟未到,分散的势力难以聚集,在殷无遥的各个击破之下,更是毫无凝聚之力,呈一盘散沙,只待再过些时日消耗尽其所有力量,一网打尽。
沐家已经不成威胁,拔天寨也释出诚意,宫里尚未掀起任何波澜,唯有心心念念的那一方,还是无法放下。
一轮孤月无处话凄凉。
徐彦轻声唤了好几遍“王爷”,却没有往日即使只是轻微动作的回应,那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背对着帘幕,不知是什么表情。
手中托盘里的饭菜早已冷透,王爷却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说是在思考,却连呼吸都难以察觉,若不是空气里尚有一丝人的气息,徐彦只怕是要掀开帘子大胆去探王爷的鼻息。
只是那一丝的气息究竟存在,即使心中愿望再如何强烈,也不能违背身为属下的职责和承诺,一方帘幕,隔了七年,七年,他再没见过王爷的容颜。
门外的侍女忐忐忑忑地在外徘徊,想一探却终是不敢通报,守候在三重塔外已经超过两个时辰,还不见管家端了托盘回来,她并不是伺候王爷饮食的丫鬟,只是王爷有事问她才临时将她调过来,除了为王爷端来晚膳,并没有别的事情吩咐她做。
桃红也不是新来的侍女了,在王府里也做了两三年,知道性格脾气古怪的管家在王府是一手遮天,又难以应付,想着想着,自然忐忑不安而走了神,没留意已经踏出三重塔的徐彦正眯起一双鹰隼般的眼危险地打量起自己来。
感觉到一瞬间浸入骨髓的凉意,桃红猛地抬头,便看见神色不悦的管家已经朝她走了过来,心下更是紧张,紧紧拽住衣裙的边角,低下头,咬着下唇。
“桃红,”徐彦缓缓叫出少女的名字,语调冰冷而僵硬,“这几天,你观察得如何?”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桃红不敢抬眼看徐彦,王府管家无形中造成的压力似有千斤重,心头一块石头压下来,喉咙也感觉干涩,在那双犀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回……回总管大人……这、这两天、偏院的客人一直高烧不退,不似有假……”桃红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双腿发软,差点要站不稳了。
徐彦听后,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对桃红说什么,只挥挥手让她退下,手中托盘里的食物一分没动,回头又看看塔内帘幕后的人,第一次在属下面前轻叹了声,“不管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一定会护你不受一丝伤害……”
夜半时分,徐彦独自踏入偏院,残月无光,四下里一片寂静。
十一远远听见脚步声,隐于黑暗之中。
徐彦推开房门,在执废的床前止步,黑夜虽暗,徐彦的功力却不弱,这点夜视力还是有的。只见执废满额的汗,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急促的呼吸,深入心肺的疾病几乎要夺去书生模样的人的性命,再次抓起执废的手探上的脉搏,徐彦勾起一丝笑意。
用力捏着执废单薄的手腕,能看到暴起的青筋和涨得紫红的皮肤,但徐彦一掌蓄力,却不是为了折断执废的手腕,而是将自己的内息缓缓渗入执废的心脉,看不出他到底要做什么。
十一已经在暗处暗自着急起来,他的任务是保护太子和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可眼见太子的危机就在眼前,职责所在与影卫的身份产生的矛盾,一时迟疑不决,回神之间只见徐彦已经放下了执废的手腕,迈步离开了房间。
确认人已经走远了之后,十一迅速掠出,探上执废的脉搏,却没有发现筋脉有任何的损伤,至少那股真气透体,还对心脉有所保护。
虽然疑惑,十一还是听从了执废昏迷前的命令,没有把这些事情上报。
为执废换下一块已经捂热了的湿毛巾,十一摇了摇头。
第53章
醒来的时候,一人坐于床前,灯影摇曳,已是一身的冷汗。
若兰若荷的淡渺清香飘入鼻端,熟悉而陌生,仿佛隔了几个世纪。
神智尚处在一片混沌中,唯有不断提醒自己的意识让毫无知觉的四肢百骸紧绷着。
猛地坐起身来,退到了靠着墙壁的里边,手上不懈怠地为身体裹上了被子,四肢的僵硬酸疼让人忍不住咬牙切齿,却顾不得一切的不合逻辑,带着沙哑疲惫的嗓音和惊恐的音调,颤抖着又疑惑和讶异着,“……殷无遥?!”
坐在床前的人身体一瞬间无法逃过人眼的怔滞,随即一双满含精明算计的狐狸般的长眸微微眯起,双瞳里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似笑非笑,“……呵,真是,从来都没有人直呼过朕的名讳,”那张俊逸得过分精致而丝毫看不出年岁痕迹的脸上不着痕迹地变为平淡,“还连名带姓的……”
执废只觉得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自他醒来以后,便也没再见过十一。灯烛明灭,光影黯淡,窗外尚一片黑暗,静得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唯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
手上更用力了几分,被拽紧的被子留下了深深的褶痕,颤抖的幅度虽然不大,可足见少年此刻心下的警惕。
殷无遥皱眉叹了口气,脸色有些不自在,却仍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在殷无遥面前,即使是位极人臣,也不可能尽数读懂那人脸上的表情,更别说揣摩他的心思。
然而,现在困扰的人,确实帝王,明亮的眸子蒙了一层阴翳,“废儿……”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迟疑还是在更深的思考,却又忍不住开口,“朕觉得……朕要永远失去你了。”
有些悲痛,却仿佛是早已预料般,从没有向别人低过头的帝王,此刻脸上的平静里多了几分悲戚,认命般地扯出一丝苦笑,语气幽幽。
执废心里那种堵着的感觉愈加沉重。
望着依旧清俊神情却落寞得仿佛心已老了的殷无遥,他张了张嘴巴,想说话,可是出口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原本是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那人不适合皱眉的表情。
结果,他说的话,却是:“……你……先出去吧……”
微微睁大眼睛,执废看见那么明显的,殷无遥眼里的伤痛,修长的手指伸向他,却硬生生停下,“让我,冷静一下。”
殷无遥离去的动作那是那么行云流水,姿态优雅,丝毫不带任何踟蹰。
如果不是多少了解他办事不拖泥带水的性子,执废或许还会安心一些,只是,那人却是把一切感情都藏在内心的帝王,习惯让他潜藏的情感变得深沉,唯有在真正在乎的人面前才会表达出自己的那份情感,还是循序渐进慢慢等对方适应。
啊……虽然心里还是有点堵,心有不安,可是不知怎么的,觉得变得轻松了。
连身体也似乎变得轻了许多。
连日来的困惑和身体的不适,加上梦的不正常的真实感,几乎要把他压垮。
可是,以真实的自己去面对殷无遥的时候,那些压力似乎都不复存在了。真的说得没错,人,最困难的事是迈出第一步。
信王……这就是你的第一个条件吗?
“十一?十一……你在吗?”
轻声唤了几下,一条黑色人影闪至执废面前。
十一的表情有些古怪。
双手微颤,嘴唇泛白,似乎有话想说,可他站得笔挺,目中无波,看向执废。
“殷、父皇他……怎么样了?”
“陛下尚在门外,他……很担心你。”
执废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苦笑道,“不怕被信王府的人发现吗?而且他能这么及时地赶过来,是……是你报的信吧?”
十一身体僵直,木然地说,“是。陛下尚未处理完西北战事便折回信都,听说你高烧不退,在床边守了三天三夜。”
“三天?我竟昏睡了这么久么……”
“不,是七天,自殿下昏睡以来,徐彦来过一次,为你导入了一股真气护住心脉,陛下花了三天赶来,又守了你三天,几乎不吃不睡。”
头一次听十一说这么长的一句话,可是执废一点都没有值得欣喜的感觉。
想必这三天里十一也受到殷无遥不少的责难吧,没能守护好自己,没能医治自己,对于影卫来说,或许是平生最可耻的事情吧。
执废握紧了手,用力蜷曲了手指,这才觉得自己的手指异常冰凉,夜半三更,秋末冬初的季节里,还没来得及看花开叶落,便浑噩经历了这许多,恍然如梦,可偏偏就是那个梦,让执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只是光这么想着,额上就冒出了一层薄汗,许是烧才退不久,身子还虚,面对殷无遥的时候已经拿出了自己所能拿的最大的勇气,殷无遥走后,心里不知名的那块石头突然卸下,松一口气。
这口气一松,反而让执废故作镇定的精神松懈下来,倦意和疲态尽露。
“殿下……”十一面露忧色,想要上前扶执废一把,但没见执废示意,执废周身的气息也与之前大有不同。
如果说以前的执废身周流动着温和可亲的气息,现在的执废身上的气息虽然也柔和,却多了分冷意,拒人于无形之中。
眉间淡淡的忧伤也不知为何消散了,与之前有了微妙的、无法说出的感觉。
但是十一也并未觉得那样的殿下有哪里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更加自在了。以前与殿下相处,能看出他眼里细微的反感,然而殿下依然接受了他的存在,即使讨厌,也不会说出讨厌二字,反而敞开心扉去接受一切。
无论是徐彦的旁敲侧击,还是那个让他每天夜晚如临陷阱一般挣扎不已的梦。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梦的内容是什么,总之不是什么恨愉快的内容就是了。
等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已经绕了这么多圈,十一才发现本应该周围发生什么事情都置之度外只听从命令的自己,不复当初那个只听主上命令的杀人木偶了。
心冷如他,竟然也会关心眼前交集甚少的殿下。
难怪陛下看殿下的眼神时会露出自己没见过的神色……
思绪就此打住,十一再看向执废的时候,床边的人已经穿戴整齐,虽然动作仍有些僵硬,可那股顽强的执着之下无人能接近这位心境已有不同了的殿下。
十一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那人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隐隐然有一种风度。
莫可名状。
执废看了眼影卫,还没说话便轻叹一声,语调渺茫,深不可测,“……该面对的,迟早也要面对。”
不见执废犹豫,从容推开门,丝毫不意外地看到站在门口清风朗月下的颀长身影。
“我以为你已不再想看到我。”殷无遥转身,神色微有讶异。
执废淡淡一笑,“你的失信,是建立在早已定下的算计上,所以我不该有怨言。”
“你都知道了?”殷无遥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多种情绪涌上心间,再无法用淡漠遮掩,此刻虽身在毫无烛光的房间外,视线却能很好地捕捉到眼前人脸上的五官,清清楚楚,每一个表情都逃不过那双明亮的眼眸。
执废也察觉到帝王探询却犀利的视线,并不回避,迎着他的目光,语气肯定,“多少知道一点吧。”
殷无遥却苦笑,“恐怕你知道的已比我还要多……”
“怕了吗?”执废淡淡地问,“想杀我,已经来不及了。”
一丝痛楚漫上,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心,有种撕裂的感觉,殷无遥沉默了会,“我……我怎么可能杀你……”
拳头紧握,可那种无力挽回的感觉却刻骨铭心。
那种痛,生平第一次遇到,已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唯有在话说开了的时候,殷无遥才稍微离那高高在上的决策者远了些,露出了属于常人的面孔,但要看到那种表情的殷无遥,却只能在这种时候,执废内心苦笑,面无表情,他们注定越来越远。
一时间,话题戛然而止,两人都无话可说。
面对疏星朗月,夜色深沉,树影斑驳,比一人独处的时候更加落寞。
十一在不远处静候,那个距离,着实拿捏有度,既能在第一时间赶到,又不会听见两人的谈话内容。
执废想起一些不该在这种时候想的事情。
皇家的影卫,多以数字的多寡来判定尊卑,数字越靠近一的,武功和地位越高,十九的地位在影卫中应当不低,手头上丰富的药材和其线报网可以看出,那么十一的地位比十九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此刻在暗处的,殷无遥从西北带过来的影卫,数字只怕比十一还要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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