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这时候头头是道了。”
公孙克心想,兴许他是被戚然明刻玉时的认真劲儿给打动了。其实一块玉佩而已,对于姜羽而言,不是什么稀罕物。
但即使是这样一件小东西,戚然明也愿意花这么多时间,做他并不擅长的事情,一点一点地打磨,只因为是给姜羽做的。公孙克便觉得,这个主母也不错。
戚然明长得也不差,读过书认得字,会弹琴会下棋,变个性别就是妥妥的大家闺秀才有的水准。况且,戚然明武功还十分高强,多一个戚然明,姜羽不就相当于多了一个人保护他么?若是哪个官家小姐,别说会武了,多半会是个拖累。
除了不能生育,别的都挺好。
戚然明问也不问掉头就走,让姜羽也不太爽快,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大半日书,不知不觉眨眼间,天色便已黑了。姜羽思来想去,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向戚然明解释一下,不能受这种不明不白的冤枉。
不过,在解释之前,姜羽又收到了一封家书,来自荀书的。
然而姜羽从公孙克手上接过纸条展开看以后,却发现并不是荀书写的,而是由荀荣氏执笔,纸上几行端庄秀气的簪花小楷,纸张上有水痕干后的痕迹,约莫是泪痕,仿佛执笔者一边写,一边在流泪。
“外甥姜羽,汝舅突染恶疾,神志恍惚不清,日夜咳血,恐已无力回天……舅甚思汝,望速归。”
很短的几句话,姜羽一眼便看完了。但看完后他又忍不住再看了一遍,才确认他没有看错,这确实是荀荣氏的笔迹,而荀书也确实患了重病。
“大人?”公孙克不知信上写了什么,见姜羽神色不对,问道,“发生了何事?”
姜羽把纸条递给公孙克,公孙克看完后,皱起眉:“执政大人染了重病,让您尽快回去?”
姜羽和荀书这些年的关系并不甚亲厚,也就年节时走一走,或是因为政事而聚在一起,讨论几句。要说亲情,并没有多少。可荀书依旧是姜羽在这个时代唯一的血亲,是使姜羽不必在除夕夜独自守岁的人。
是姜羽想把戚然明带去见的人。
莫说本就有血缘关系,便是块石头也捂热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毫无感情?
“走时不还好好的么?”公孙克道,“怎么这才月余就……”
姜羽闭上眼,揉了揉额:“舅舅多年来夙兴夜寐,为燕国鞠躬尽瘁,早已积劳成疾。如今国内改革正进入关键时期,舅舅想必自年后开朝以来,便没有好好休息过。”
“执政大人恪尽职守,忧国忧民……值得钦佩。”公孙克道,“可他不顾身子……”
“舅母的意思,大抵是让我尽快回去,见舅舅最后一面了。舅舅一生夙愿未成,想必有些事情想嘱托我。”姜羽道。
公孙克:“大人今晨已经下令,明日一早便回国,属下们今日都已收拾妥帖了。明日一早便启程,路上快马加鞭,能赶得上。”
“希望吧。”没有征兆地来了这样一道消息,姜羽心中总有些不祥的预感,沉默了一下,又问,“公孙克,你认为舅舅是否真是染病?”
公孙克:“大人的意思是?”
姜羽低下头,手指摩挲着纸张上的字迹:“……当年我父母便是因变革冤死狱中,如今舅舅也……这很难让我不多想。”
“是否会是董氏故计重施,谋害了舅舅?”
“……”公孙克躬身:“不知京中情形,属下不敢妄言。”
姜羽却睁开眼,眼眸微冷,隐隐透出杀意:“倘若真是如此,我便要叫董氏付出代价,让他们知道知道教训,再也无力搞出这些腌臜事。”
若单从政治上说,荀书是姜羽十分钦佩的人。姜羽自问做不到像荀书那样,死而后已,不顾性命,只为了家国的强盛,百姓的安康。
若是连这样的人,也因为那些保守党为了维护自以为是的固有利益,而被杀害,却无人为其张目,那燕国还有什么未来?
夜里,姜羽第二次去敲了戚然明的门。
由于荀书患病将死的消息,姜羽心里有些沉重,便觉得这满院的月色也像霜一般冷,晚风吹透衣衫,凉意入骨髓。姜羽第一次敲门后,并没有人来开门,姜羽用内力驱散晚风的凉意,敲了第二次。
手指敲着木门,在黑夜之中发出“扣扣扣”的轻响,越发显得夜色寂寥了。姜羽贴近门,低声道:“然明,是我。”
在戚然明开门前,姜羽在内心告诫自己,不许急躁,好好把话说清楚便是。
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门开了,戚然明站在门口。
“你来做什么?”戚然明问。
“……”这个开场白太不友好,姜羽张了张嘴,“……我来解释一下上午的事。”
“你有理由?”戚然明说。
姜羽:“……”
虽然确是如此,但被戚然明这样说出来,总觉得有几分嘲讽。姜羽就不明白了,解释都不听就直接发这么大火?戚然明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
但是旋即姜羽又察觉到不对。
——他发现戚然明现在似乎有几分隐隐的不安,就好像在借由这样带刺儿的话来掩饰着什么,不让他发现。
发现这个,姜羽反而沉静下来,问道:“你在做什么?”
戚然明:“……”
姜羽:“为什么我方才敲门你不开?”
戚然明近似心虚地避开了姜羽的视线,低声道:“……我歇息了,没听到。”
这个理由拙劣得让姜羽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下去。他发现戚然明真是一点不会撒谎。
姜羽抿起唇,推开戚然明,向屋里走了一步,扫视一圈,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人。但是在床帐之间,隐隐约约透出来一个包裹,半开着,里面装着衣物。像是要收拾东西走人。
姜羽回头看向不敢看他的戚然明,忽而觉得有些心累。
他似乎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这个人,他随时会因为各种理由离去,走时悄无声息,来时又匆匆,宛如一阵风。
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却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忐忑,在不安,在努力想着化解矛盾去挽回。讽刺的是,在他想着如何解释之时,这人已经不打算听什么解释便要走了,如此不留情面。
而戚然明似乎也没有打算解释什么。
“呵。”姜羽等了一会儿,垂下眸,略显自嘲地笑了一声,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姜羽。”戚然明追出门一步,望着姜羽的背影,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继续跟上去。
离开戚然明的院子之后,姜羽在驿馆里四处走了走,并未急着回去。
晚风微凉,拂在人脸上,似乎能让他这几个月的头脑发热都冷静下来,清醒下来。从去岁戚然明在风雪天满身是伤地跑到他家里,告诉他以后再不走了起,姜羽还真的以为自己寻到了那个人,那个可以陪着他一直走下去,成为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牵绊的人。
他没什么亲人,荀书算一个,如今已是命悬一线,尚不知能否见着最后一面。他没什么朋友,姬春申算一个,却已彻底让他失望,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明明是人人景仰艳羡的睢阳君,却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像一片浮萍,没有根系地漂在水面上。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了岸,却来一股浪,将他打得更远。
既然如此,便也罢了。
姜羽回房时,公孙克吓了一跳,他感觉自己许多年没见过姜羽这样的脸色了。上一次见还是十二年前。
“大人,节哀。”公孙克以为是荀书的事情,给姜羽打击太大。
姜羽走进屋,在床上躺下,闭上眼道:“以后你便没有主母了。”
“什么?”公孙克愣了愣,“为什么?”
姜羽道:“出去罢,我累了,明早咱们便出发,不必管他了。”
公孙克满头问号,姜羽却已毫不留情地将他赶了出去。
公孙克一头雾水,他笃定这两人之间定是有什么误会,可姜羽显然不会告诉他。公孙克只好跑去问戚然明。
然而,他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开,只好自己推门进去,却发现房间内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第121章
翌日一早, 旭日初升。
自燕国而来贺寿的车队, 在曲沃滞留了大半个月, 终于启程回去了。
赵狄和石襄二人都来送姜羽, 在城门口时停下,望着那车队逐渐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之中。
来时姜羽的马车里是两个人, 回去时却只剩下他一个。这大半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姜羽有些疲倦, 躺在马车里昏昏沉沉地补眠。
马车颠簸,睡不太安稳。
姜羽想尽量抽空自己的思绪,却是徒劳。他想到了很多,本不愿像个弃妇一样一般咀嚼所谓的曾经,所谓的许诺。但记忆从来不受人操控。
初见时只觉得这人脸好看,武功好,神秘, 不想后面会有这些牵扯。从最初的试探一步步走到如今,也不过一年余。
姜羽来这里十一年, 却独独是这一年才有了色彩, 宛如除夕夜里天空的那朵烟花。浩渺无垠的夜空只有那一抹亮色, 短暂却令人目眩神迷, 无法忘怀。
但烟花就是烟花, 总有消散的时候。他到底是要踽踽独行地往下走的。
车队出发不久, 曲沃驿馆的客房里迎来一位夜不归宿的黑衣侠客,这人自然便是戚然明。
“睢阳君啊,今晨便走了。”
“你不是睢阳君那……怎么没跟着一起走?”
走了?戚然明望着瞬间空下来的驿馆, 有些惘然。
是自己干涉他太多,这几日太冷漠,所以让他不耐烦,便走了么?
戚然明失了魂一般离开了驿馆,摸摸自己跟着姜羽后从来空荡荡的钱袋,心想:又得露宿街头了。
独自在乱世流浪的日子总是太过辛苦,若能幸福安康,谁愿颠沛流离?
尤其是在曾经感受过温暖,对未来有过憧憬,奢求过有人陪伴的日子之后,这种辛苦便更觉得难以忍受了起来。
昨夜石府的人听见打斗声,闯进石襄卧房时,便见他们身子才好了一些的主子,肚子上又多出一个血洞。那剑刺得深,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自然是戚然明干的。
自从那日发现驿馆送来的饭菜有毒起,戚然明由于与姜羽之间发生了些矛盾,不便去问他,所以只好自己私下查探,得知是石襄下的毒。戚然明便想着,虽然姜羽没中毒,也该教训教训这家伙。
如此残忍恶心,拿人喂狗不提,竟又把主意打到姜羽头上,用那样拙劣的手段。啧,不教训一番说不过去。
但戚然明身上有伤,不方便,所以等了两天。
那日之所以不给姜羽看那玉佩,不过是因为玉佩尚未完成,他想将玉佩彻底完成之后,回到了蓟城,再送给姜羽。虽然不值当什么,却也是他辛辛苦苦亲手做出来的。
姜羽不是什么贪财之人,这样的礼物,这样的惊喜,他想必会喜欢。戚然明很期待姜羽收到玉佩时的样子。
姜羽戴着他送的玉佩,他们再一起去见舅舅。
舅舅要是想打断姜羽的腿,那还是打他好了。姜羽从小就是个贵公子,娇生惯养的,虽然上过战场,到底不比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皮糙肉厚,打也不怕。
之所以想多留两天,也是为了昨夜的事。
姜羽杀了石襄送来的少年,戚然明虽然气愤,虽然不解,但也没打算因此就和姜羽一拍两散。他知道姜羽待他好。
夜里,他按照计划,在行囊中翻找夜行衣——由于长时间不穿,已经不知道丢哪儿去了。然而才找到一半,姜羽来敲门,他怕姜羽责备他伤还没好,便要四处乱跑,亦怕姜羽担心。所以匆匆将行囊收起来,却没有收好,被姜羽看到了。
他知道姜羽在生气,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他其实只是想为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