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戚然明骨子里,就如同姜羽所说的那样,是个很简单的人。姜羽待他好,他就想回馈什么。
姜羽走后,戚然明在曲沃待了两天,意外碰上姬重的人。
姬重潜入曲沃两日,刚到就听说姜羽走了,他本想趁着姜羽还在,说不定戚然明也在,就来见见戚然明,却错开了。
戚然明不想与姬重打交道,便悄悄溜出了曲沃城。
曲沃一直没传出嬴喜被抓到的消息,想来也是已经逃了出去。
出了曲沃之后,戚然明忽而感到茫然,就像他当年被嬴喜从秦宫送出来之后。彼时他终于逃离了梦魇之地,却因为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不知何去何从,满心地茫然。
刚出来那段时间,他很无助。
身上虽然有嬴喜给的银两,完全没有俗世生活经验的他,很快将那些音量败光了,接下来便没有吃的了。
戚然明饿了两日,不擅与人打交道的他,试着做起了偷鸡摸狗的事,勉强裹腹。幸好他武功不错,所以从没被人抓住过。
那一年冬,他便在雪地上捡到了同样流落在外的姬重。
姬重给了戚然明方向,给了戚然明许许多多从没有过的东西,包括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不可名状的悸动和欲望。
只可惜,这份悸动尚未壮大,就被姬重的卑劣与伪善给掐死在了萌芽里。因此戚然明心想,他或许是因此才格外担心姜羽也会像姬重一样。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
由于赶着见荀书最后一面,姜羽一路上快马加鞭,披星戴月,让整个队伍都跟着他一起夜以继日地行走。终于于半个月之后,赶回了蓟城。
然而命运弄人,姜羽依旧没见着荀书的最后一面。当他风尘仆仆赶到荀府时,荀府的府门两侧已然挂上了白灯笼。
姜羽疲惫的脚步顿在荀府门外,听到府内传来隐隐的哭声。
他忽而有些不敢进去了。
为什么他当初要离开蓟城?为什么他要去见什么劳什子嬴喜?为什么他不留在蓟城和荀书一起参与这场变革?
他明明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却冷漠地袖手旁观,好似燕国与他无关似的,好似荀书与他无关似的。
……可十一年前,他初来这世界,寄生在一个十五岁丧父丧母的孩子身上,荀书是第一个抱他的人。
荀书特意从蓟城赶去无终,去接那个病得快死的外甥,一见面,就把瘦小的他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现在荀伯文那孩子没了父亲,今后又该如何生活?也像他一样,靠着自己孱弱的身躯支撑整个荀府么?可他的灵魂毕竟是个成年人,而荀伯文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
“睢阳君。”门口的小厮脸上带着哀恸,看到姜羽后,向他行了一礼,哽咽道,“老爷昨夜丑时便已去了,您回来晚了些许。”
此时临近晌午,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却偏偏迟了。
姜羽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公孙克忙扶住他,低声道:“大人小心。”
看上去与荀书不亲近的姜羽,这一路上却是格外焦灼。或许是因为荀书,或许是因为戚然明,亦或者二者兼有,姜羽这一路休息得都不太好,浅眠,易醒。
“睢阳君保重身体。”那小厮道,“夫人和少爷都在等您,请进吧。”
姜羽松开公孙克的手,一步步走进去。府里显得格外冷清,又或许是因为荀书新丧,使得这府邸看起来有些阴冷。
除了隐隐约约的哭声,整个府邸都静悄悄的,从大管事到最普通的杂役,脸色都有些沉重。主人家一死,小主子尚且年幼,这偌大的府邸如何撑得起来?那他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
荀书对待下人并不刻薄,月银都尽量宽厚。虽然荀书清廉,但荀荣氏家底厚,拿了不少嫁妆出来补贴家用。若是没了荀书府邸的差事,他们又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差事?
穿过前院,到了后院,姜羽在荀书的卧房前停住脚步。
哭声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是荀荣氏的声音。
姜羽不知道荀荣氏这样端庄得体,精明能干的女人,有一日竟也会哭得这般伤心。
有小厮打算进去通报,姜羽拦住了他,静悄悄地走了进去。
卧房内,荀书正静静地躺在南窗下的床上,着白布青缣的丧服,床榻东侧置备着酒食,以供鬼魂享用。荀伯文才十几岁,眼睛已经哭得肿了。他一直是在父亲严厉的教导下长大,虽然偶尔也会对父亲心生怨怼,但打从心底里,仍是敬爱这个父亲的。
姜羽掀开衣摆在荀书床前跪下来,举起双手,击掌,而后俯身下去,给荀书磕了个头,如此三次。
荀荣氏这才将哭红的双眼转过来,看向姜羽。她用手帕拭了拭眼泪,低声道:“姜羽回来了。”
“姜羽来迟,未能见到舅舅最后一面。”姜羽道。
荀荣氏摇摇头:“……你也是有公务在身,没法子的事。”
姜羽低头看了看身旁跪着的荀伯文,低声道:“伯文?”
荀伯文抬起脸,抽抽搭搭地擦着眼泪,看着姜羽委屈道:“表哥,我没有爹爹了。”
姜羽心底一酸,替荀伯文擦了擦眼泪,摸着他的头发道:“不怕,以后表哥照顾你,你爹爹也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荀荣氏垂眸道:“我是个妇道人家,许多事都不懂,日后伯文恐怕真要麻烦你,多看顾看顾了。”
“这是应该的。”姜羽道,“舅舅可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或是话?”
“有的。”荀荣氏站起身,转身去卧房内将荀书留给姜羽的书信拿来。
“这是你舅舅病重时,自感时日无多,怕等不到你回来,他念,我执笔,给你写的信。你看看吧。”
姜羽接过书信,拆开,取出其中的信纸,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
“外甥姜羽,见信如晤。
吾一生碌碌,幼时立下壮志,誓要兴吾燕国。初入官场时,便有感于如今燕国官场诸弊病,但苦于无计可施。自姐夫姜宣子于十四年前兴起变革,却冤死狱中之始,便立誓要继承姐夫遗志……”
第122章
荀书洋洋洒洒给姜羽留了两页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从姜羽父母的死亡说起, 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事, 为改革做的准备, 又详细介绍了他所总结出的燕国需要改革的弊端,以及他现在所推行的政令。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得清的。荀书的书房里有整整一柜子的书, 都是与此有关的,全部留给了姜羽。
“舅自知愧对于你, 然身为燕国臣民,身为汝父之子……愿汝成舅未竞之事业,行新政,革弊病,兴我大燕……舅死而无憾矣。”
末尾,荀书表示希望姜羽能将改革继续下去。
“你舅舅病得厉害,嘴里却还念叨着你, 每说一句话,便要歇息一会儿。等我写完这封信, 他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荀荣氏拭着眼泪说。
“舅舅是患了何病?”姜羽问。
“太医说是积劳成疾。”荀荣氏道。
积劳成疾……与姜羽想得一样。
他郑重地把荀书留给他的信折好收回到信封之中, 妥帖放进怀里, 朝荀荣氏弯腰行礼:“舅舅的嘱托姜羽都记住了, 舅母放心, 姜羽绝不会辜负舅舅所托, 一定完成舅舅遗志。”
荀荣氏道:“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你舅舅说的,自然是对的。你既有这份心, 你舅舅泉下有知,也瞑目了。”
荀书既然已死,丧事便要办起来了。
这年代的规矩,女人不能主丧,而荀伯文年纪尚幼,因此姜羽与荀荣氏合计一番,便决定由荀伯文主丧,姜羽给他帮忙。
丧事礼仪繁琐复杂,等级森严,姜羽接手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了。姜羽先命人去给荣氏以及荀书生前走得近的同僚报了丧,中午荀书各亲朋好友便换上吊服,前来荀府吊唁,送上给荀书的衣被,称为致燧。
其后要给荀书沐浴,饭含,即在荀书口中放上珠玉、贝、米等,以免荀书到阴间去挨饿,饭含之后要袭尸,即为荀书穿上特制的丧衣,共三套。袭尸后还有小敛、大敛等等。从口中含的玉到丧衣,从棺椁到墓地,不同等级皆不一样。
这也是姜羽头一次替人置办丧礼,繁复的礼仪,加之朝夕哭的荀荣氏及荀伯文,让姜羽每一日都又累又沉重,连戚然明的事都暂时顾不上,想不起了。
所谓朝夕哭,便是指荀伯文、荀荣氏每日日出日落前都要祭奠并哭丧。姜羽听得多了,不免被影响。幸好他只服缌麻,不必像母子二人一样哭得声嘶力竭。
丧事举行到一半,一日日落前祭奠完荀书以后,姜羽从荀府回到自己的府上,马车行至府门口,突然停了下来。
“大人!”公孙克似乎看到了什么,声音有些惊讶。
“何事?”姜羽掀开帘子,向外看出去,只见暮色之中,那人瘦削的身影正立在自己府门前。
姜羽一恍神,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定睛一看,那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石狮旁,不是幻觉。
暮春初夏的时节,晚风十分柔和,不冷不热,轻轻拂动戚然明的发梢和衣摆,整个人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他背上背着剑,腰间悬着骨笛,不过月余,姜羽却觉得他似乎又瘦了。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像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脸上带着倦色与些许悲戚,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大人?”公孙克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何事,询问似地叫了姜羽一句。
姜羽垂下眼,自马车上下来,吩咐道:“进去吧。”
虽然从马车上下来了,姜羽却也没有多看戚然明一眼,径直朝大门走去,车夫则驾着马车从侧门走了。
望着姜羽向自己走近,戚然明略有些紧张,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笛子,垂下眼,等着姜羽来问他一句什么。然而没想到的是,姜羽却绕过他,走到了大门口。
眼看姜羽就要走进去。
“姜羽!”
姜羽刚跨过门槛,便听到戚然明略显焦急的声音。
姜羽脚步微顿,回过头,见戚然明正望着自己,眼神慌乱不安,让姜羽有些不敢看,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戚然明似的,便避开了他的视线,淡淡问道:“你来做什么?”
既已离开,便不必再来了。
戚然明有些错愕,不明白姜羽为何这样问。他似乎想上前,又停住脚,踌躇半晌,低下头低声问道:“你为何不辞而别?”
“我不辞而别?”姜羽挑眉。
戚然明不知姜羽这个反应是什么意思,他到现在还后知后觉地不知道姜羽误会是他想走。
“不是么?”戚然明近乎无措地站在那儿,仿佛他是那个被抛弃的人,姜羽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委屈。
他看不得他这样,便放弃似地皱了皱眉,说道:“算了,你进来说吧。”
戚然明眼睛微微亮起,有些欣喜,上前几步,走到姜羽的身侧,和他一起走进去。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姜羽原本打算既然戚然明来无影去无踪,他也没那个心力一次又一次看着他来来去去,便算了的。但戚然明又一次来找他,姜羽真是没脾气了,因此只是沉默着,等着戚然明开口说说他的来意。
但戚然明素来拙于言辞,加之此刻心情又忐忑,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一路拿眼睛偷偷看姜羽,在姜羽向他看过来时又收回视线,假装在看路。
直到戚然明跟着姜羽到了卧房门口,戚然明也没开口。
姜羽推门的手顿在门上,回头将戚然明上下打量一眼,说道:“你跟进来是想做什么?”
卧房毕竟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姜羽这话近乎戏弄与嘲讽。
“……”戚然明既觉得羞惭,又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问道,“姜羽……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姜羽推开了门走进去,戚然明仍旧跟了进去。
“点灯。”姜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