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晨欢
唐慎顿时放心大半,接着又有些担忧起来。他再往前看,看到自己名字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唐璜错愕地转首看他:“哥?!”
姚三:“小东家?!”
唐慎懵逼地看着红榜上的第一个名字,问道:“我是姑苏府唐慎?”
与此同时,一个小厮飞快地跑向姑苏府城西,焦急地敲门。唐云正在睡觉,被这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他怒气冲冲地道:“进来!”那小厮屁滚尿流地跑进来,因为一路上跑得匆忙,连着喘气,一句话说不出来。
“大少、少爷……”
唐云不耐烦道:“有事便说,吵我好梦,今日罚你不许吃饭。”
这小厮心里叫苦,总算缓过来:“大少爷,那唐慎中啦!”
唐云一惊,过了片刻,他喃喃自语:“他那般有信心,自然是会中的。县考并不算难,就如母亲说的一样,我中了他的圈套。他中了,我得叫他一声哥哥。可他不中,我却得不到什么。罢了,终究是我错了,我被人挑拨。母亲说的对,吃一堑长一智,我唐云输得起,我去叫他一声哥哥又何妨!”
小厮又道:“大少爷,他不止中了,他中了案首!”
唐云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姑苏府唐慎,是今年县考的案首!”
唐云:“……”
去他妈的唐慎!!!
过了县考,唐云还能心平气和,认了自己的错。可唐慎居然中了案首,唐云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痛苦了一天后,还是乖乖来到唐家。
唐云别扭道:“我唐云说话算话,唐慎,我叫你一声哥哥,之前是我错了。”
唐慎:“你叫我哥哥了?”
唐云:“……”
“哥!”
唐慎笑了:“唐大少爷慢走。”
唐云羞愤难当,哭着跑回了家。
夕阳西下,应付了上门祝贺的同窗和友人,唐慎来到梁府。他一上门,管家便道:“恭贺唐案首了。”
进了书房,梁诵看他一眼,道:“唐案首来了?”
唐慎原本还很得意,考了第一,换谁谁不嘚瑟。可一看梁诵这表情,听到这语气,唐慎顿觉不妙。他乖巧地走过去:“先生,小子刚进来一个字还没说,只是来向您报喜,小子过了县考,也算有了个功名了。”
梁诵将一张纸放在书案上,道:“吾不信也?”
唐慎愣住,很快他想到:“先生已经看过我写的制艺了?”
“何止是看到,你自己来看。”
唐慎这才发现,梁诵书桌上的那张纸,正是誊抄的自己的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
“先生,我得了两个甲等,一个乙等。我两篇制艺都是甲等。”
“君娶于吴,写得中规中矩,本次姑苏府和吴县的县考学生中,没人写得太过出彩,令人眼前一亮,把这甲等给你也正常。”梁诵道,“而你这篇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哼,唐慎,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唐慎懵了。他明明是来给先生报喜,先生居然骂他?他都考第一了!
“学生不知。”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这句话出自《中庸》。《中庸》,孔子思所作,而你如今竟说,吾不信也?”
唐慎一下子明白,梁诵这是在说他刚口出狂言,对《中庸》说“吾不信也”。
唐慎解释道:“先生,小子并不是说真的不信,您且往下看,小子有论证祥瑞征兆与国家兴亡的关系,论证了为何有时信,为何有时不信。”
梁诵:“是,你写了,但那又如何?本次县考,主考官是吴县县令贾亮生。他是个年轻书生,他给了你甲等,这几日他在学政之间大力推荐你的这篇文章,他说这是惊世之作。然而,这是因为他年轻,文思敏捷,不拘一格。倘若换了个迂腐的县令,仅此一句‘吾不信也’,他或许便不会再看你的下文,你会被治罪,不敬圣人之言。不用中了县考,你从此以后都无法参加科举!”
这话不啻惊雷,唐慎呆住。
书房里,是久久的寂静。
许久,唐慎低下头,道:“学生知错了。”他声音沉闷,心底深处还有一丝不服。
“你可是觉得,这是断章取义。你明明说的不是那般意思,你文章写的也不是那般内容。”
唐慎没有吭声。
梁诵看着唐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走上前,将自己这个小学生拉了过来。唐慎抬起头,看见梁诵静静地望着他。人年岁大了,双眼便会变得浑浊。唐慎知道,这是岁月沉淀,老者总是不复少年郎的双眼睛明,众人皆是如此。
然而此时,望着梁诵这双浑浊沧桑的眼,唐慎却觉得有些东西可能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变化。这双眼饱含风霜,藏着悄然无言的某种东西。此时的他看不懂,却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自己好。
梁诵凝视着自己此生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学生,道:“人心,莫测。你鼎盛时,哪怕持刀过市,张扬跋扈,未尝不可。可你落败时,你曾经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当成落罪时的证据。你要记住,不可轻信任何人。君子与小人,只在一念之间。而在此之前,唐慎,你要做到自举清明,不落人把柄。”
“为师知道,哪怕不是贾亮生做主考官,你也应当能拿案首,你这篇文章写得绝妙,是你这些月来写得最好的一篇。然而日后若有人想要污你,仅这一句‘吾不信也’,便是你的致命一击。他可以断章取义,蒙蔽圣听,这就是官场。”
“为师知道,你从来不喜科考。”
唐慎一愣,辩解道:“先生,我没有。”
梁诵:“这书房你就我师生二人,有何不可说?莫说你,天下不喜科考的读书人多了去了,你又算什么。”
唐慎没再说话。
科举考试、八股之灾,在后世被批评成了封建糟粕,毫无可取之处。唐慎确实不喜欢,别说他,后世人有几个会喜欢、认同科举考试?但是他穿越过来了,他就只能去考。
梁诵道:“然而,科考,是天下读书人唯一的途径。为师不求你高中状元,状元学生我有过一个,十九年下他死于涿州城的城墙上,被辽人乱箭穿心而死。慎儿,你天资聪慧,却没有心怀天下的志气。这不是一件坏事。但科考也是官场。只要你参与科考,涉足官场,为师便要求你立身中庸。哪怕夺不得第一,保住性命,存活于世,才是最重要的。”
唐慎听懂了梁诵的意思。唐慎毕竟不是个古代人,穿越过来也不到一年。他写那篇“吾不信也”的八股制艺时,最多想到了考官可能会觉得自己写的不对,不认同自己的观点,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写跑题。他没想到有人可以从中作梗,污蔑自己。
官场如战场,或许比战场还要冷血无情。
唐慎:“学生懂了,以后下笔说话前,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梁诵:“你这篇文章我压下了,两个月后的府试,你可有把握?”
唐慎:“……有?”
“嗯?”
“有!”
梁诵笑了。
师生二人在书房中,又把唐慎这次的考卷仔细看了一遍,梁诵指出了几处可以改进的地方。天黑后,唐慎在梁府吃了饭,回家时,还没出梁府大门,正面撞上了一个人。
两人看见对方,都是一愣。
唐慎拱手作揖:“徐表哥,多日不见。”
这人正是徐慧,徐愚之。
唐慎第一次与徐慧相遇,是在赵家村外的茶铺,第二次见面是在曾夫子家中,那次闹得有些不快。如今过去大半年,徐慧定定地看着唐慎,也拱手作揖:“多日不见,恭贺新晋案首。”
“徐表哥说笑了。”
“你是大人的学生,叫我愚之便可。”
“愚之。”
一来二往,两人间关系缓和。唐慎问道:“愚之行色匆匆,这几日也不曾见你,可是很忙?”
徐慧点头道:“我刚从金陵回来,为大人办了些事。”说完,他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支兔毫笔:“金陵府无心书斋的东西,前几日路过恰巧买了,贺你案首之喜。”
唐慎收下:“多谢愚之。”
两人就此道别。
唐慎回到家中,姚大娘烧了一桌好菜,又请了林账房一家,众人好好地庆贺一番。
唐璜和姚三高兴坏了,好像自己中了案首一样。
唐慎被梁诵提点一番后,已经没那么激动。他道:“不过就是个县考案首罢了,你哥还没成为秀才呢,等考中了秀才,你再高兴也不迟。”
唐璜:“才不,反正我哥哥最厉害了。姚大哥你下午不在,你可没看见那唐云来道歉的时候,那个脸色,好像刚刚吃了一顿大粪!他走的时候好像还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哥哥是怎么考上案首的,可把我乐坏了。”
姚三道:“小东家考上案首有什么可奇怪的,我觉着小东家考个举人也不在话下呢!”
唐慎心想:虽然我也这么觉着,但做人要低调,低调。
他咳嗽一声:“吃菜吃菜。”
紫阳书院毕竟是姑苏府的府学,这次参加县考的四个学生中,只有一个没过。孙胖也过了县考,但他并不淡定,依旧慌得一批。早晨刚到书院,他便拉着唐慎道:“唐慎,你可是梁大人的学生,梁大人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考试秘籍,咱们可是好兄弟,你有好事别忘了我啊。”
唐慎笑骂:“我要有那东西,我还来读什么书?天天在家睡觉,考试时去考场上用考试秘籍不就好了!”
孙岳顿时蔫了:“还有两月就是府考了,我要是考不上秀才可如何是好!”
唐慎招招手:“告诉你一个方法。”
孙岳眼前一亮,立刻附耳过去。
“没考上的话,就脱了衣服,找根荆棘背着去找你娘。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孙岳向母求情,孙夫人定然心软。”
“……”
“唐慎找打!”
“哈哈哈哈。”
过了半天,两人又和好如初,一起去书院门口吃大肉包。
两月时间很快过去,到了阳春四月,众多过了县考的学子又去参加府考。这次参与考试的不只是今年通过县考的,往届所有曾经过了县考、没过府考的全部来了。其中,唐慎便看到了唐云,两人远远看了一天,唐云郁闷地朝唐慎拱了拱手。
进入考场后,在孙胖和唐云艳羡的目光中,唐慎等十人进了屋子,提堂另考。
唐慎拿着试卷,精神抖索,深深吸一口气。
啊,空气真好。
这才叫考试,下次还要考前十!
打开试卷,依旧是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
第一道题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出自《大学·传》第三章 ,原句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亲其亲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意思是贤能的君主品德高尚,关爱自己的百姓和亲人。后世的君主感受到先帝的仁爱,便会效仿,发扬先帝的仁德友爱。于是百姓也能受到恩惠,更加快乐,获得利益。
这句话是说一个上行下效、国泰民乐的现象。
梁诵要求唐慎谨言慎行,不是扼制他丰富的想象力、束缚他的眼见思维,而是要他三思后行。唐慎想了想,脑中闪过无数破题点,最后提笔写下:“以先世之恭行,继后代之常乐,君子贤亲而难隳九重之塔矣。”破了题,而后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文章。
第二题倒是难了点,是一道截搭题,题目是“至于治国,利用宾于王”。前一句出自《孟子·梁惠王》,后一句出自《周易·观》。唐慎想了许久,开始动笔。
写完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唐慎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九人。他深吸一口气,爽快地吐出。
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