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楼不危
松舟总觉得眼前这一番景象太过怪异,但是因在梦中,好像的一切又是理所当然的,他往后仰了一些靠在那具棺椁上,又问他:“你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这个不重要,”星如摇了摇头,对他说,“你只帮我记着,将来天上若是有哪位仙君恢复了历劫时的记忆,要找一个名叫楚桑的人,你就帮我带给他一句话。”
“什么话?”
“告诉他楚桑已经不在了,只是在散去魂魄前留了一句话给他,”星如一字一句道:“孽子楚桑,在此拜别,当年所欠三弟之债均已偿还,从此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松舟点了点头,将这话记下,随后他疑惑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与他说呢?”
星如笑笑,神色平静地与松舟说:“我想跳个登仙台。”
松舟一听这话,腾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死死瞪着眼前的星如,口中道:“你疯了!”
星如神魂不稳,登仙台可不仅仅消了他的记忆那般简单,他这样跳下去,多半是要魂飞魄散的。
星如摇了摇头,他缓缓说道:“自从九幽境回来后,我就像是一头驴一样,有人在我前边给我吊了一个萝卜,我便不知疲惫地在后面追啊追啊,”他歪着头,看向晴雪湖的东边,巍峨的宫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目光有些迷离,继续道,“我以为总有一天我能得到他的,但其实……我永远都追不上了。”
松舟皱着眉头,问他:“星如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星如没有与松舟说太多,他从地上站起身,抬起手,在松舟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你再睡一会儿吧。”
睡醒之后,便又是新的一日。
松舟眼睁睁地看着星如在自己的面前散作一片流光,他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想尽办法想从这场梦中脱身而出,可无论他怎么做,他仍是被留在这里。
飓风从天尽头处席卷而来,无数的落叶落花在狂风中飘转,魔使流珈坐在望乡台上,抚琴奏响一曲悲歌,琴声哀婉,和着呼呼风声,许久都未曾断绝。
他身后棺椁中忽然传出一点响动。
松舟连忙转过身去,双手扶着棺椁的边缘处,向里面轻声问道:“吾主,你要回来了吗?”
风停,琴声依旧,一缕金色的日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映在眼前的这具棺椁上。
魔界甚少能见到日头,如今这样的异象不知代表了什么。
松舟扶住棺椁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可随即他又想到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幻梦罢了。
他该怎样从这场幻梦中走出来?而星如,他又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星如从松舟梦中抽身,沿着眼前的天河一直往前,杨花似雪,纷纷而下,他就在这样的一场纷扬大雪中,一直走到了那尽头的登仙台。
登仙台高高矗立,此处渺无人烟,台下白云翻滚如浪涛,数十根擎天石柱被巨龙盘绕,威风凛凛。
他头上顶着少许杨花,像是生了些斑驳华发,他一步一步登上登仙台,回头遥望了一眼身后的紫微宫,他的殿下就在那里,或许已经醒来,或许仍在熟睡。
风中传来几声白鹤的鸣叫,白色的婆罗花从紫微宫随着风飘扬到天河尽头,他抬起手,便有一朵落在他的手心上。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花,怔了良久,脑中忽然浮现出殿下的身影,他摸着自己的脑袋,轻轻叫着自己星如。
他动了动脑袋,想要蹭一蹭他的手心,可下一刻他的动作便僵住了。
殿下早已经不在了,为什么总是记不住呢?
他在忘忧宫中曾下了那样大的决心,如今到了登仙台上,望着登仙台下翻滚的云海与交错的电光,他还是退怯了。
他就在这里坐了下来,荡着两条腿,低头看着下面的云海,雷光星火在其间穿梭不休,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这样看着它们,看了很久。
他蓦地想起在幼年时候,殿下曾教他读了很多的诗。
他记着其中有一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参星升,商星落,人世间的许多宿命,便是如此。
而从在熙明十六年,殿下死于伽蓝塔中的那一日起,他与殿下二人,便也是如此了。
可他还是不想忘了他的殿下,他想永永远远记得他。
即便他已经忘了他,还要在他的身上加诸更多的痛苦,他也想留住他。
他那样好的殿下,应该永远永远活在他的记忆里面。
风轻轻地吹来,星如歪了歪头,忽而笑了起来,高高举起手来,将手中的婆罗花重新送回了风中,他看着那花从眼前飞到天河上,缓缓落入水面,他站起身来,正欲下了登仙台,忽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星如。”
他转过身去,司泉上神站在登仙台下,望向他,神色晦明。
天河之水无声流淌,那朵婆罗花被水波打湿,慢慢沉入水中,许久之后,司泉长长叹了一声,对星如说:“你是该忘了他。”
星如稍微垂下眸子,摇了摇头:“我不想忘记他了。”
司泉摇了摇头,似乎对他的顽固不化很失望,他扬起手来,第一次在星如的面前用了这样的冷漠的声音,“既然如此,那我就帮你一把吧。”
星如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抬步向着登仙台下跑去,然随即被定在了原地,他死死瞪着台下的司泉,神色痛苦,他张着唇,却发不出的任何的声音来。
他在说不要、不要。
司泉指尖闪烁起神光,璀璨如日月,望向星如的目光中透着些微的悲悯,然而手上神光却是越来越盛,下一瞬石柱上盘踞的巨龙化作活物,向着登仙台上星如猛扑过来。
星如周身燃起熊熊火焰,火焰炽烈仿佛能够烧尽这世间可燃之物,可巨龙并不怕这烈火,它携着怒号的狂风而来,卷起一地残云,将他狠狠撞入登仙台下。
刹那间,台下烟云与电光将星如紧紧禁锢住,冷风携着献梦钩从四面八方袭来,拂在面上,利如刀割。
他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纷乱的画面,全是关于他与殿下的,而最后这些画面都定在了熙明十四年夏天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
他依偎在姬淮舟的怀里,与他说着他现在已记不起来的话,阳光穿过头顶浓密的枝叶,在他们的身上布下一层细碎的光影,他趴在姬淮舟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
那时候,他以为此后长长的余生都会像这样过去。
然则天意如刀,他总也留不住他。
“啊————”
登仙台下伸出的无数献梦钩撕扯着他的神魂,这些疼痛并不是不可以忍受的,比这更痛苦的刑罚他也经历过了,只是,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脑中的记忆也在被献梦钩搅成碎片,渐渐消散。
他在无情海中丢失那只眼睛后,以为自己已经再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原来如今这样,才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连与他仅剩的这点的记忆也守不住了。
他的殿下、他的殿下啊……
一身的血肉好像在这登仙台下被碾压成了细细的肉糜,身上筋骨尽数折断,他口中发出声声的哀嚎,喉咙里渗出浓烈血腥味,那声音凄惨至极,没有人能够细听,献梦钩在翻滚的浓云中闪着电光勾去他一段又一段的回忆,他眼中只有空茫茫的一片,眼泪好像都已流尽了。
他眨了眨眼,忽然间从他眼前延伸出无数的影子,都是殿下的,他伸出手,想要抱一抱他。
可是,那是假的啊,他碰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影子在自己的面前一个接一个的破碎。
都没有了。
他瞪着那双空洞、呆滞的灰色眼睛,仅剩下的那些光彩也在渐渐消散。
闭上眼睛,登仙台下千万年凝聚出的神光,顷刻吞噬掉他最后的记忆。
他再也不记得他。
天地间一片岑寂,直到过了很久以后,才有悠悠风声再次响起,和着清歌,天河畔的杨柳在风中摇摆,杨花似一场纷扬的大雪翩跹旋舞,从紫微宫一直飘到天河的尽头,有少许杨花飞得更高一些,跃上了登仙台上,又飘然落下。
微风和煦,晴空万里,这是很好的一日。
他就要死在这样好的一日里。
这一生,就这样终结。
这世间的生生死死,缘起缘灭,不过如此罢了。
……
九重天阙上,千桃园桃花满天,随风起落,纷纷扬扬似下了一场粉色的大雪,重明鸟展翼长鸣,千百白鹤振翅齐飞,忘忧宫中的上神陷在一场迷梦之中,仍未醒来。
登仙台下,赤色的凤凰在浩瀚烟云中若隐若现,尾羽掠过之处,燃起泼天业火,又散作漫天星光,簌簌而下,如一场不止不休火雨。
魔界千里平原如一张暗色的织锦,莽莽苍苍,炽热的岩浆顺着山脊缓缓流下,魔使流珈的琴音断绝,晴雪湖上的那具棺椁在这片沉寂之中,轰得炸开。
忙乱的千万魔族忽然之间纷纷跪倒在地,齐声呼喊,那声音浩大,震动天地。
“恭迎吾主归来——”
“恭迎吾主归来——”
“恭迎吾主归来——”
第25章
梦中,风渊站在一方暖池后面,池面上漂浮几朵落花,荡着浅浅的波纹,缭绕的烟雾散开些许,将池边青草笼了许多去。
岸上白色的卵石盈着温润的光,风渊在摇椅上坐下,他目光稍有些迷惘,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然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他这样坐了很久,直到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忽然就从石头后面探了出来,风渊才觉得心中空下的那一块终于圆满。
它瞪着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歪着头,看了自己良久,风渊莫名从这只小肥鸟的眼睛中看出了几分心虚。
他单手支颐,与它对视了一会儿,小肥鸟磨磨蹭蹭终于从石头后面蹦了出来,它腹下雪白,尾巴和后背上覆盖着细细的粉色绒毛,脑袋上顶着个红彤彤的圆点,
大概因为正是冬天,它身上绒毛格外蓬松,走起路来像是一只会自己移动的小球。
它来到摇椅旁边,仰着脑袋,看着风渊唧唧叫了两声,见风渊不理它,便十分卖力地扑腾翅膀,跳了起来。
可它还不会飞,一下只能蹦三两寸那么高。
风渊看了它好一会儿,也不帮忙,小肥鸟跳得累得快要趴下,小小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它仰头瞪着风渊,眼睛中好像射出火光,要嗖嗖嗖地在风渊身上烧出好几个窟窿来。
见风渊仍不理会自己,小鸟气嘟嘟地耷拉下小脑袋,小爪子在地上使劲地划拉着,风渊唇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微笑,眸中漾着温柔的水波,他总算俯下身,伸出手,刚才还垂头丧气的小鸟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起来。
这只圆滚滚的小鸟就这样跳上他的手掌,顺着他的胳膊一直蹦到他的肩膀上,然后亲昵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
风渊不记得自己曾经养过鸟,却又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格外熟悉。
他抬起手挠了挠小鸟的下巴,熟练得好像曾经做过千百遍似的,舒服得这只小肥鸟整只鸟都哆嗦起来,小脑袋还摇个不停。
风渊无声地笑笑,他躺在摇椅上,小肥鸟便在他如瀑的青丝中玩耍,玩了大半天后,有几根发丝缠在它的小爪子上,小鸟低着头小心地解开那些缠在它爪子上的头发,偶尔拽疼了风渊,他也不在意,只任由它胡闹着。
从他的头发中解脱出来后,小鸟来到他的胸膛上,蹦蹦跳跳踩来踩去,嫩黄色的小爪子扒拉了两下,没能将他的衣襟扯开,还颇有些失望,用小脑袋在他胸膛上撞了两下,像是有人在他的心房上轻轻挠了一下,也不疼。
小鸟玩累了,便在他的胸口上趴下,打了个哈欠,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两只眼睛盯着风渊看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眯成了一条缝隙,再看它时,已经睡了过去。
日头高高悬在天上,头顶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剩了几根树枝横在半空上,风轻轻吹来,投下几枝摇曳的影子,远处的山顶上还剩了一点残雪未融化,像是开了大片的山茶花。
风渊仰着头看了半日,他想着,若是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过去,倒也不错。
他轻轻叹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唤它:“我的……”
我的什么,后面的话好像被卡在了嗓子里,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