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楼不危
忽然间,风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处好似被利刃穿破,鲜红的血从眼前开始蔓延,一直到蔓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片鲜艳的红色。
他静静躺在原地,像是怕惊扰了在他胸口熟睡的小鸟,缓缓抬起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面,恍恍惚惚中,他听见有人在自己的耳边叫了一声殿下。
他不知那声音为什么会这样叫他,眼眶却是莫名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鸟终于察觉到风渊的异常,它睁开惺忪的睡眼,茫茫然抬起头来,看了风渊半晌,往前走了两步,有些犹豫,低下头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下,又迅速跳开,用着屁股对着风渊,好像刚才亲了风渊嘴的人不是它一样。
风渊微愣,放下手来,望着眼前的小肥鸟,下一刻那些鲜艳的色彩重新归于他的眼中,他的手指在小鸟的后背上抚过,小鸟的尾羽抖了抖。
然而就在下一刻,它化作银白流光,散作二三萤火,倏地消失在风渊的眼前。
风渊怔在原处,他的手仍停在半空中,手下却没有了那只小鸟,他将手举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那只小肥鸟却是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暮色四合,琉璃宫灯映着他有些萧瑟的影子,有细细水流汇入这一方暖池之中,泠泠作响。
他留不住它。
它终究只是他留给他的一场幻梦罢了。
可他此时还并不知道。
眼前的天地随即陷入了一片浓墨似的黑暗当中,风渊停在原地,还在想着他的小鸟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到他的身边,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远处有一点亮光闪烁,他隐约间明白,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抬步向着那光点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终于从这场幻梦中醒来。
睁开眼,帐子顶上仍挂着那日他画的小鸟,与他梦中所见,都是一般模样。
风渊不由得笑了笑。
“你终于醒了。”如释重负地叹气声在他耳畔响起。
风渊转头看去,就见梦枢抱着一只兔子,站在一旁,看向他的目光中还带着些微的同情。
他暂时还不清楚他目光中的同情是从何而来,他的视线在这忘忧宫中扫过,问梦枢:“星如呢?”
“啊?”梦枢愣了一下,没有想到风渊醒来后第一句竟是问这个,他答道:“刚才他还在这儿呢,对了,他原形是魔界的罗刹鸟,还有你胸口上的伤口,好像也是他啄出来的。”
刚才梦枢将风渊胸前的伤口检查了一番,感叹着那位的小仙君的胆子也太大了点吧,虽然风渊之前确实是昏睡过去了,但是忘忧宫也不是任由他出入的地方。
可也奇怪,云母屏风上的孔雀竟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来,梦枢刚才甚至一度怀疑它是不是被那位星如仙君给蛊惑了。
毕竟他长出毛毛的原形看起来确实还挺好看的。
风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伤口狰狞,也不平整,血肉都翻了出来,里面的心脏隐约可见,可见那小妖怪下口不轻,只是这么久以来他竟也不觉得疼。
他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太在意,合上胸前的衣襟,又问了梦枢一遍:“他人呢?”
梦枢摇摇头:“那我也不知道,刚才司泉说出去找他了。”
说完他把怀中的兔子抱到风渊面前,与他说:“还有习谷也被他弄得又陷进梦障里,我刚才看了一眼,没有两三个月恐怕是出不来的。”
风渊只撩开眼皮看了一眼,并没有理会,梦枢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冷淡,也有些与平日里的他不太一样。
他动了动唇,有些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风渊从床上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袍走出忘忧宫,头顶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杨花,在风中飘转起伏,像是跋涉了许久,终于来到他的面前,飘然坠下。
他仰头看天,这日的天气很好,南风携着杨花从满月桥下一直送到此处,迷毂树在他沉睡的这段日子里开了花,缀满枝头,只是日光稍有些刺眼。
明明是这样好的一日,他又刚刚从心魔中出来,心中却没有欢喜之意。
不久后,梦枢从后面走上前来,对他说:“司泉说,他现在在登仙台,那个小仙君可能也在那里。”
他话音刚一落下,风渊已然消失在他的面前。
梦枢看了眼怀中不住落泪的兔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这兔子放下,也赶紧去了登仙台。
登仙台下,日光和煦,天河之水闪烁着粼粼波光,几朵婆罗花落在地上,随风抖动着轻薄的花瓣,司泉仍站在原地,他已经在这处站了许久,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向风渊,目光说不出的古怪,他缓缓开口,对风渊道:“他已跳了登仙台。”
紧跟而来的梦枢刚一现身就听了这样一句话,随即吃了一惊,他还以为那小仙君现出原形后该是回了魔界才是,怎么会突然跳了登仙台?
他瞪着眼睛,指着上面的登仙台:“他……他跳下去了?”
司泉点了点头。
风渊听了这些,脸上倒是没有特别的表情,就好像是听到梦枢打牌输了,又或者是听到剑梧说他又铸了一把新剑。
那位小仙君懒惰、酗酒、奸猾,还总是对他心怀不轨,今日落了登仙台,他神魂又不稳固,说不定魂飞魄散,此后在天界上再也见不到他,就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是吗?
是吗?
天地间的日光忽然变得黯淡起来,悲风四起,天河之水蜿蜒曲折,于漫漫红尘中流淌了多年,又归入太玄池,这样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九幽境中,那人责怪又怜悯的表情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胸口处伤口好像又一次被撕裂,铺天盖地的血色漫上他的眼睛。
他抬起头,隐约中看到梦中的小肥鸟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举起手来,想要它落在手心上,可小鸟歪着头对他叫了一声,然后扑腾着翅膀,猛地向着登仙台一头扎了下去。
风渊的呼吸霎时止住,心脏亦停止了跳动,他望着眼前的登仙台,台下千万年的神光化作无数献梦钩,携着闪电在云层件穿梭不休。
那小妖怪在下面怎么样了?他会不会叫疼?会不会哭出来?
会不会……叫着他的殿下?
风渊手中一道银光闪过,那是神剑昆吾,他曾执着这把剑横扫了天地间的邪物,曾以此剑将天魔封印于天外境中。
梦枢震惊地看着他提剑踏上登仙台,紧跟上去在身后叫道:“风渊你要做什么?”
昆吾剑对上献梦钩倒是有一战之力,可他心魔刚好,稍有不慎,自己也要落个前尘尽忘的下场。
风渊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一想到那个小妖怪现在正在登仙台下受着献梦钩的苦,或许即将就要消逝于天地之间,便觉得自己该罚他一顿。
他那样胡来,他该把他从登仙台下找出来。
然后,再慢慢教训他。
风渐渐大了些许,些许婆罗花越过重重宫阙,在空中飘转飞舞,风停之时,便落入了天河之中,随着水波飘荡,归于太玄池下,池底的天音珠奏出袅袅梵音,声音清冽,很久才散去。
在梦枢的惊叫声中,他从登仙台上纵身跃下。
第26章
登仙台下,滚滚烟云如同燃了一场永不息止的大火,银色与紫色的雷光交错,在这烟云的裂缝中透出茫茫神光,霹雳作响。
黑衣的上神于这烟云与电光之中凭空而立,乌黑青丝散落在风中,他抬手撑起一方屏障,上有星光闪烁,少许流光从那屏障上落下,映着他的面容稍有些苍白。
云层间探出几支献梦钩来,无声地向着风渊潜行而来,他转身挥剑,昆吾剑便与那献梦钩当的一声碰撞在一起,迸溅出一片电光星火,又如流星扑簌而下,落入厚厚云层当中。
越来越多的献梦钩如同鬼魅一般从云层中不断伸出,想要取走他脑中的记忆,他祭出手中昆吾剑,那剑落于前方瞬时化出数十道凛冽的剑影,与献梦钩交缠在一起。
献梦钩无穷无尽般从四面八方携着冷风袭来,雪白剑影在电光中犹如数条银蛇,缠斗不休,他单手撑着屏障,献梦钩的戾气划开屏障,落在他的身上,这位曾经的天地共主,如今也显得有些狼狈。
剑影排列成阵,数万年的神光将献梦钩围困在浓云之中,长风如剑,吹动身上长袍猎猎作响,数十昆吾剑合成一柄巨剑,将那献梦钩击碎在这片神光之中。
献梦钩纷纷化作尘沙,陨落在这场苦争恶战后的寂静当中。
风渊提着昆吾剑,找遍登仙台下所有的地方,却是找不到他。
就连一丝一缕的神魂,也找不到的。
他已经不在了。
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最后,他在这些烟云的角落里,抓住了一片小小的浮云,那浮云上映着小妖怪的模样,还有他那一缕神魂,那是个炎炎的夏日,郁郁葱葱梧桐树下,他趴在自己的胸口上,与自己亲热。
风渊将这一片浮云放在耳边,听着他小小地叫了一声:“殿下……”
声音微小,像是含了糖水在与他撒娇,又像是濒死之际时,最后一声呼喊。
他心神一震,下一刻手中的浮云便被神光击散。
这是那个小妖怪留下的最后一片记忆,他没能留住它。
他仍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叫他。
他仍记不起他来。
却知道,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风渊仰头看了眼头顶有些模糊的天空,下一瞬他手中昆吾剑剑光大盛,如同一道炫目的光柱,势如长虹,劈开眼前的层云,霎时间登仙台下浩漫烟云如同瀚海被劈裂成两半,巨涛分列两侧,高高矗立,前路茫茫,然回头望去,亦没有归途。
他从登仙台下飞身而出,玄色的长袍上染了浓烈的血腥味,手中昆吾剑闪着寥寥微光。
他受了极重的伤,却不觉得痛苦。
台下的司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剩下梦枢站在这里,他仰头看着这样的他,沉默许久,终于问了他一句:“风渊,你到底怎么了?”
风渊回头望着那登仙台下,半晌后,他忽的笑了起来,那笑容中说不出涩然,他对梦枢道:“你说的对,我这缘分,果然浅薄。”
梦枢梗了一下,小心问他:“是……星如仙君?”
风渊没有说话,梦枢便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婆罗花早已沉浸在了水中,天河水悠悠流淌,亘古不绝,仰头望天,这场杨花做得雪似乎是永远都不会停了。
从前他不识情爱,等他有了这分心思的时候,那位星如仙君已经跳了登仙台。
这缘分果然浅薄。
“那……”梦枢又问他,“习谷是怎么回事?”
如今想来,在无情海中,那一道神魂的最后一次回眸,或许,看得并不是他。
“送回无情海吧。”风渊这样说道。
梦枢长长叹了一声,从前他觉得风渊的缘分浅薄,是因为他不曾有半分沾染到红尘的模样,今日见他这般,想着若那时候他能够找到对的人,或许他们又有一番新的因果。
可如今说什么也都迟了,那位星如仙君已落了登仙台,风渊既是从没能从登仙台下带回他,那位小仙君多半魂飞魄散了。
他有些后悔在忘忧宫的时候,听了司泉的话,没有出手拦下他。
“忘了他吧,风渊。”他只能这样对他说。
上神的生命漫长而无止境,那位仙君在风渊这一生中所出现的时间不过如同花开花谢的一瞬,他们还没有开始,一切都已结束。
至少这样,还不至于太让人悲伤。
“忘了他?”风渊笑了起来,风声中夹着些许呜咽,如泣如诉,他对梦枢说,“我从来不曾记起过他啊。”
他的声音在登仙台上中回荡,登仙台下,千万只献梦钩都已在他的剑下化作劫灰,只剩下几道微弱的神光,在层云间忽闪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