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放鸽子
只是举措虽多,却都收效甚微:能在这京中一待数年的,除了拥有耐心外,还颇有家底。既不缺衣少食,没了那迫不得已的推力,又岂会将稍稍增厚的俸禄放在眼里?
然而赵祯再宅心仁厚,能体谅这等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雀屏中选后,不愿去穷凶极恶的苦寒之地的常情……
也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一边安于逸乐,还一边忙于构陷正为大宋效死力的栋梁的恶徒。
“事关重大,”赵祯忍下心中的滔天怒火,按下这两封奏折:“二位卿家还请稍安勿躁,朕定派合适人选,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既不冤枉,也绝不姑息。”
陆辞与王曾对视一眼,颔首退下。
之前包拯未能查明幕后主使,赵祯这回便只以他为副手,一口气点了颇为信重的十名大理寺评事,予以尚方宝剑,让他们不顾一切代价,彻查到底。
再加上有着陆辞所提供的诸多证据,推鞫进展可谓一日千里,仅仅是半个月功夫,尚在家中对陆辞的晋升耿耿于怀的夏竦就做梦也不可能想到,他背地里做的那些手脚,已然让官家查得清清楚楚了。
尽管心里已有准备,但在那点侥幸真正破灭时,摸着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赵祯仍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实在不敢相信,昔日文采横溢,出口成章,满口忠贞仁义的夏夫子,竟只是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能使出如此下作手段来!
夏竦的做法,实实在在的触碰到天子的底线了:哪怕险些受害的不是最受珍视的小夫子,而换作朝中任意一人,身为皇帝,都绝对无法忍受此等用心险恶的构陷。
天子之怒,往往是不动则已,一动非同小可。
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已对夏竦厌恶到了极点的赵祯连半点辩解的机会都吝于给予,径直在朝堂中命人公开了此事,接着由刑狱司出面,将面如死灰、大声辩驳的夏竦粗暴拖走。
四下一片死寂,唯闻堪称斯文扫地的夏竦的嘶声喊叫,然而文人那点力道,哪里抵得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差人?
在拼死挣扎中,他的管帽与鞋袜都脱落了,落在庭中,更显狼狈而惊心。
不论是总笑眯眯的官家忽冷脸宣判的结果,还是与仁厚手段截然相反的无情,回荡耳边的惨嚎,和那双皱巴巴鞋袜……
它们所带来的威慑力,在这些注重斯文体面更胜于性命的臣子们眼中,怕是比杀头还要来得厉害。
第四百零七章
正如此时心有戚戚的朝臣们所猜测的那般,陛下先在私下里搜齐证据、骤然发难昔日太子师夏竦于朝堂,不过是一场狂风骤雨的开端。
他们还来不及感到兔死狐悲,就看着素来低调的次辅王曾、新上任的三辅陆辞二人亲自上阵,拉起整顿冗官风气的大旗,对近百名臣子发起了露章弹劾。
此章一出,除了早有耳闻的寇准等人外,朝中登时一片哗然!
这份长得吓人的名单,其实还不算全:有升朝之资的文臣间,关系可谓错综盘杂,或是同年交谊,或是沾亲带故。
谁家没有个不够出息、靠荫补而晋身、却又不愿吃苦的选人亲戚?谁家又没有个把看重的门生或女婿,不愿叫他远离京城做一不起眼的官吏,而要留在京中,等着哪日疏通关系后水到渠成的?
若只是对付个夏竦也就罢了,偏偏王曾跟陆辞语不惊人死不休,胃口太大,非要捅了整个马蜂窝,又叫他们如何甘愿俯首认糟!
在被王陆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后,受弹劾者迅速纠结起来,其中以枢密直大学士、权知开封府的王素的言辞最为激烈。
在反对此事上,他很是剑走偏锋,并不以直接替选人说话,而是直把矛头指向陆辞。
他先四处宣扬,进行造势:前些年朝廷开制科选拔将帅之才,得了狄青、种世衡与杨文广三人,却因陆辞私心作祟,尽派去东路,而非更为要紧的西路。而西路分明需讨伐夏主李元昊那般厉害人物,竟只予范公几员庸将,才导致屡战无果,贼势益炽,吐蕃不满。之后更故意派去出于行伍、既有权势、又有名望的曹玮将军,让不知情的百姓们看着鲜明对比后议论纷纷,道是老臣不堪大用,叫宿儒伟贤蒙,让范公也百口莫辩——如此心机,实在是卑劣自私得很!
而陆辞之所以这般作为,还不是为了利用昔日曾为考官施‘恩’的优势,分得部下的封赏?他本就有权势,以宰辅之位平调去该路,用昔日科下那良将之才,又有周边诸路倾力配合、输送粮草兵士,予以援助……如此督战,岂有不胜之理?如果让范公与他换个位置,定也能轻松取胜!
在年轻气傲的王素看来,相比起出自太原王氏一脉的王曾而言,陆辞出身贫家,只是靠着先帝与陛下的赏识,加上些许天赐的机遇,才会在如此之轻的年纪即被擢为集贤相。
那看似颇为高崇的地位背后,后台和根基都极为薄弱,也因晋升最速资历最轻而最好攻击。
王素早对陆辞心存嫉妒,对比他还年少一岁、却已晋至成都路转运使这一注定亨通之位,更叫他愤恨不已。
遇着此次机会,他在一番思量后,彻底无视了王曾同样起到的主导作用,只揪着陆辞一人下死力地攻击。
——几个时辰后,王素便悔青了肠子。
无姻亲、无背景、甚至连父母皆早早亡故的陆辞,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外强中干。
陆辞尚在密州默默无闻时,即颇看重人情的维护,踏入仕途之后,又岂会一昧孤勇?
只是相比起靠姻亲攀交达官望族,或是参加雅集诗会以文会友不同的是,他更多在于用心结交每趟任差使时得以接触的同僚,哪怕调任之后,也频繁保持书信维护。
他最早于馆阁任职时结交的宋氏父子、‘借书不还’的晏殊等人,至今仍是他的知心友人。
陆辞其实并未将王素多放在眼里:跟掌有实权的集贤相相比,所谓的枢密直大学士从来只是虚衔一个,其权知的开封府事宜能管的事务也只是流于表面,多是鸡毛蒜皮,大事……根本轮不到他去出面。
职权不重的王素之所以上蹿下跳,不过是个小愤青受了背后小团体的推动,才会想当然地追着他咬个不停,未曾想到会将他得罪透的严重性。
然而陆辞不在意,他的友人们却再坐不住了——一码归一码,若是为那些个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中选后、不愿‘轻易屈就’的选人们说话,也就罢了,可王素发表的这通歪理坏说,全然是为宣泄满腔的偏见、妒忌与不满的强词夺理,这要是让官家真听了只言片语进去,辜负了忠良的心的话,那还了得?
几乎是王素的势头刚造起来的时候,陆辞那些个分布在京中各个机构部门,平日除了偶尔与他去茶馆喝喝茶谈谈天外、彼此间几乎都不曾碰面的友人们,同时动起来了。
——翌日早朝,志得意满的王素还未来得及递上精心写就的新折子,就被几乎是排着队出现的陆辞友人们,以更刻薄恶毒的话语嘲讽得满面通红。
他们虽非是让人一眼看到的位高权重,却也绝非能容忍轻忽的微末之辈,更是一个胜一个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
其中最‘厚颜无耻’,也是最与陆辞情密的柳七,更是连夜绘了数副《赵括上阵图》,栩栩如生地描绘了手持书卷夸夸而谈的赵括被杀来的敌兵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的画面,明摆着影射王素。
直到此时,一些个对陆辞交游的广泛程度了解不深的朝臣们才惊觉,平日不显山露水、先几次受弹劾也仿佛少有人帮的陆辞,竟称得上人缘上佳。
对付他连上书都懒得去的寇准,则是直接当面发出了轻蔑讥嘲:“假借范公之名作甚?你想说的,怕是‘若让你前去也能大胜’,而非范公罢!我倒想着,既然要说甚么‘派你去’,倒不如干脆点编些派头猪去亦能大胜的瞎话?”
王素羞愤欲死。
彻底压垮王素的斗志的,还是一封由暂且赋闲在家的范雍在听闻次数后、特意写就的折子。
范雍虽在军事上并无建树、却非一昧迂腐,尤其在西线煎熬了一年多后,更看清了真正的拼杀血战,全然不是纸上谈兵能应对得来的。
他虽被调离该路,之后尴尬地处于回京赋闲的位置,倒也很快放平心态,一边密切关注伐夏战况,一边养花写诗,排解难散的郁气。
双线大捷、元昊伏诛的消息传来时,他胸口那颗大石彻底放下,还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小酒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