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在梦里,他时常会梦到许多从未见到的场景。
那些人和事,那些对话和笑容,他毫无印象。但是内心深处,沉宴又似乎有种天然的熟悉,好像这是真的一度发生过的,只是被什么掩盖了。
“……你会想起我的。”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怎么能忘记我?我与你才应当永远在一起啊……楚渊……楚渊他害了我!!”
沉宴胸口如有巨石堵塞,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额头上的汗又沁出几分,然而当这万人之上的新帝试图分辨出是谁在说这挑拨离间的话时——
他倏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正是他自己。
夜风寒凉,沉宴猛地睁开眼——
夏风穿过重重宫纱,吹在黏腻的丝绸里衣上。
沉宴衣衫汗透,被这么吹着,身上微微发凉,立时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陛下又做噩梦了?”
屏风外守着宫人,稍时,一名老监捧着安神汤进来,跪着将瓷碗奉上来:“要不还是请太医院的医官过来看看吧。您都一个月没睡过安稳觉了。”
沉宴接过汤,抿了口,以精秀华美的巾帕擦了擦汗,但已经平静了下来:
“不用。”
“我白天让你们找的旧折子呢?”
他将喝空的玉碗搁回太监手心,随意道:“拿过来,我瞧瞧。”近来为了找出钦天监所有党羽,楚渊和沉宴都在核查往事,有些几年前的奏疏,也都被翻了出来。
沉宴白天看了一些,此时剩下一些,他想趁着上朝之前翻完。
旧折子都带着岁月浸历的痕迹,有些竹叶纸都潮了,摸起来得小心翼翼的才行。留心翻破。
但是看旧折子,也有不少乐趣,例如有些还是沉宴当太子时候看的——
他父王纵情声色,最后几年的朝事都是沉宴在打理。
沉宴那时候还与楚渊交好,常常互送礼物,也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都很别致。
例如楚渊亲手种的冥生兰的花瓣,一夕海棠的剪纸,以及闲散随手写下的诗篇。
那时沉宴曾很难过于楚渊是他父王的观星神侍。那时候楚渊已经十九,只剩一年就将弱冠,正式受封为他父王的观星神侍——
他父王已经年逾六十,又常年纵欲于后宫,早已显出老态。
楚渊分明那样风华绝代,是干净洁白如天上云、世间雪的人物,沉宴一想到做君王的观星神侍是怎样一回事,心中就万分郁结,痛不欲生。
他多希望楚渊能做自己的观星神侍,甚至有些大逆不道地想,他父王要是能早些禅位给他就好了。
如果都不行,那麼就请楚渊也为他推一次命谱……太子在确定自己的观星神侍之前,先和父王共用同一个观星神侍,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是怕楚渊听了会生气。
怀着这样的纠结心思,沉宴一度快要发疯,就傻子一样把楚渊送过他的东西都制成了小书签,夹在奏疏里,天天看着,聊作安慰。
现今再看着这些东西,沉宴手指轻轻拈起旧折子里的一瓣干枯花瓣,唇角露出一个笑——
他早已“得到了”楚渊,如五年前无比期盼的那样让楚渊成为了自己的神侍,但是,却也好像永远失去了他。
起码二十岁时他们还能互送礼物,一起奏琴吹箫,而今却连见一面也艰难至极了。
“嗯?”
正翻着折子,沉宴却手指微微一顿。
他从中拈起一截青丝,蹙眉想:这是谁的东西。
那截青丝大概有一寸左右,异常柔软乌黑,即便过了数年,也留存着一些微微的光泽,并不显得干枯。最重要的是,这青丝上留有血迹。
是楚渊的?
沉宴下意识想,他不可能把别人的东西夹在奏折里。
但是如果是楚渊的,怎么会有血迹?
楚渊是他极其珍视的人,如果楚渊受伤,他必定记得。
可是为什么,他脑海中却丝毫想不起关于这段青丝染血的记忆?
沉宴微有疑窦,但是随着他手往下一页翻去,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其中许多记有他批注的奏折他也不记得了。
虽然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杂事,诸如官员告老或外派的政务,但是沉宴现在想起来竟然没有一丁点印象。
好像他二十岁那年的所有记忆,都凭空蒸发了一样——
沉宴手指拂过纸页,停在奏折的最后一行:
上面是“那件事已经办好,请殿下放心。”
那件事。
沉宴静默想,哪件事?
他竭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的记忆,但是只是空空一片。
他再往后翻,试图找出来是谁留下的这封奏疏,但是后面那一页已经被人故意撕掉了。
……
这一天,西淮出门,去了星野之都顶偏僻的一间玉料铺子一趟。
那名玉匠是个盲人,什么也瞧不见,西淮将玉坠放在他手心,问:“能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老玉匠摸索了一番,点点头:“能。”
西淮于是掏出一袋金株:“做成之后,成色漂亮,还会再给你一笔。”
说话时,他眼睛注视着匠人无光的瞳孔,确认他是真的盲了——
倘若没有,西淮则大概率会叫他变得真瞎。
这些事交给上京的人办也可以,但是西淮不放心——
他弄来这一块玉佩,就是想自己调查王家的事,弄清楚花辞树的身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他不可能永远受制于他们,他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做好这些后,西淮才去城头买下一罐平尘茶,慢慢地往君子楼去了。
钦天监这些日子以来,算是跌了大跟头,在民间百姓口中几乎成了搅屎棍,人人喊打。
凭借打击钦天监,林昆也得到了御史台的绝大部分势力,从前因不结党而备受打压的贫寒士子们总算翻身。
林昆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后,就再次上朝,请奏对钦天监上下所有官员进行彻查,该抄家抄家,该下狱下狱,堪称百年以来的朝堂大清洗。
一时间风声鹤唳,不少曾经春风得意的官员都连日担惊受怕,面如土色。
但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因神女河石像裂沉而被抓走的女孩都被放回了家,不必在如花似玉的年纪被沉入湖底,成为那“河神的新娘”。
“来星野之都时,见到的第一座楼,就是君子楼。”
微微显得憔悴,但是依然不掩貌美的女子站在廊前,轻声道:“而今要离开时,没想到也是从这里离开。”
这是照月。她从钦天监的扣押下终于能够离开了,但为了避一避风头,银止川还是建议她离开星野之都。
再之后观星阁和钦天监的斗争将会更加厉害,难以预料的腥风血雨就要到来,任何孤零零的个人想要独善其身,最好的办法就是逃远一些,再逃远一些。
只可惜照月的梦想,原是在这如梦一样的王都唱一辈子曲儿的。
“到了乡下也可以继续唱的。”
西淮轻轻将桌案上的一叠词谱推过去:“这是你在秋水阁唱过所有曲目的词,我都帮你整理好了。”
歌姬的一双美目却注视着他,良久轻声问:“是你么?”
“……那个在秋水阁前贩词的匿名词人。”
西淮淡淡道:“这有意义么?”
“你真有才华。”
照月轻声说:“御史台的林昆曾反复问我,写下那些词的人究竟是谁——他也觉得害怕吧。这样一个有着倾世才能,却对盛泱抱着绝大敌意的人。可是……你竟然只是一个小倌?”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不得已的。”
西淮淡笑了一下,说。
“点好菜了么?”
两人正谈话间,银止川上楼来了。
他仍然是笑吟吟的,眼神轻佻含情,刚才这么从酒楼穿堂过来,就引得人回头无数。
银止川在西淮的身侧嗅了嗅:“怎么一股玉石渣滓的陈味。”
西淮简直眼皮一跳,勉力不动声色道:“去一家店里买东西时路过。”
“……喏,给你带的平尘茶。”
银止川的注意力登时被平尘茶吸引过去了,笑嘻嘻道:
“怎么买这个?”
“上次在御史台,见你喝了两杯。”
西淮淡声说:“倒是你,鼻子怎么跟狗似的,倒还嫌弃我路过玉石店,沾了陈味。”
“对你身上的味道过于熟悉了,就会发现。”
银止川笑说。“是我的错。”
他们两人这样自然而然若无旁人的说话,照月站在一边都略感尴尬。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
“哦——”
银止川登时收回搭在西淮肩上的手,转到腰间:“不好意思,忘记今天主要是给照月姑娘送行的了。”
“小二。”
银止川说:“上菜吧。”
君子楼是星野之都数一数二的酒楼了,银止川订的位置,又是全楼风景最好的雅阁。
站在阁楼上,不远处就是如缥缈丝带的神女河,若是在晚上,连对面的秋水阁歌姬的歌声都能听到。
介时华灯初上,游人如织,旎艳的动人歌声遥遥传来,真是说不出的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