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只可惜,照月留不到晚上,中午之前就需出发了。
“你是姑娘家,我就不劝酒了。”
银止川从满桌菜肴中起身,捧起酒,微笑说:“就祝此去看遍人间胜景,万事安乐吧。”
照月说是女子,却也相当倾力,同样仰首,一连饮下三杯。
这顿饭吃的冷冷清清,小二上了一桌子菜,却只有银止川西淮照月三个人坐在桌前,楼下大堂里庶民们光着膀子猜拳作乐的声音飘上来,更显得无比凄凉。
银止川在风中坐了一会儿,倏然道:“我为照月姑娘舞一套‘何以归’吧。”
他从身侧的布包中解出一套剑鞘——原来他早就想好了的。
那是银止行(xíng)的剑,他四哥也曾在这里舞给照月看的。
银止川抽出略有些生锈的旧剑,照月看着他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物是人非的感觉。刹那间,险些落下泪来。
银止川将剑鞘放到西淮手边,翻身出了阁楼,立到高而窄的屋檐上。
那剑上系着长长的红绸,近有十余尺,持剑的人银裳风流,少年意气。
银止川深深地吸了口气,剑尖指地。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
西淮站在原地,楼阁中,静静地看着他。
这首曲子他是听过银止川唱的,那是在一个深夜,他喝了酒,坐在屋檐上看月亮。
弹剑而歌。
那声音中有着说不出的苍茫和哀伤,只听过一次,西淮就永远记住了。
而今看着银止川刺剑翻身,动作干净而利落,一横劈一收腕,他禁不住又想起了那个在夜里看着月亮唱歌的人。
脑海中也慢慢浮现出了他的声音。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那一刹那,西淮禁不住想到,这一点倒是与你那些弃城逃跑的脓包哥哥不同。
酒楼里的宾客听到声音,纷纷推开窗户探首而看,路边街上的行人也驻足,看着这惊如白虹,放似狂歌的剑意。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这是四十八式“何以归”,银家最风流的剑法。
万军之中可取叛将之首,太平盛世可取心悦之人欢心。
“他是真的非常心爱你的吧。”
倏然,西淮听见身侧的照月说。
“他说着舞剑替我送行……可是眼神,却一直落在你的身上。”
女子手握在栏杆上,非常非常紧,西淮听见她哑声说:
“真好……你还有一个这样爱你的人活着啊。”
西淮大概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在曾经,也有一个人这样舞剑给她看的,惊动整个星野之都的人,只为告诉她,我心悦你。
他傻里傻气的,舞完了,还站在那里冲她笑。
整个星野之都的闺秀都在注视着他,他却等着秋水阁的一个姑娘给他一个回应。
“不要伤他的心啊。”
照月喃喃说:“如果你也心悦他,就不要错过了。……不要,像我一样。”
西淮再偏头看她,却见这曾经绮罗锦缎,娇丽无双的歌姬已泪流满面。
第105章 客青衫 55
深夜,天际无星。
钦天监太史的府上,却有数名穿着铠甲的将士整齐列队,每个人手中都持着火把,随着长官一声令下,分散开来,将这曾经繁华阔气的府邸包了个严实。
女眷们都泪流满面,相拥着靠在一起,太史勉强维持镇定,着深青官袍,立在门前。
李斯年道:“太史大人,请。”
“我乃天涯子的一百七十三代高徒……先王御赐的钦天监太史。”
太史嘴唇嗫嚅着,须发在风中微微飘动:“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不敬……!”
李斯年抬手,示意手中的明黄旨谕:“还需要我再念一遍圣旨么?太史大人。”
“——到而今,不要再弄得那样难看。”
白须老人眼睛鼓起,两名侍卫却上前,一左一右抱住他的手臂,往后拖去——
太史登时大叫起来:“放肆!!你们放开,放开我!!”
李斯年叹了口气,而后走到他身边,极低声说:
“太史大人,没有对您动粗已经是我最大的忍耐。您知道么,我一位很重要的好友,因为您的属下,在家养伤了半月。”
老人脸色骤变。
“他叫林昆。”
李斯年接着说:“遭受您及您的党羽排挤已经很久了。我想……我们有些账,还是不要现在算得好——起码不在这里。那不体面,是么?”
太史浑身都发起颤来,御殿大都统却已经神情变冷,食指与中指微微动作了一下。长须太史面孔抽搐,长夜中登时响起屠戮一般的撕裂惨嚎:
“李斯年——!!你会遭报应的!!”
“陛下!!——废除钦天监,是会遭报应的啊!!!”
……
而与此同时,长决玉庄内。
浓密的树枝挡住了绝大部分暑气,古木高至参天,要六七名成年男子合围都不一定抱得住。
空气中浮动着清幽的草木淡香。
银止川穿了身银白的袍子,闲闲散散立在院中,手指间捻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蛇盘玉,对着阳光看。
这枚玉中有一枚碧绿的玉眼,有时候看着清脆透明,有时候又是一片浓郁的墨色,好像有翡翠的流质在其中流动。
“这就是那只‘美人额’?”
他吊儿郎当问。
庄主笑着点点头,神情中略有些讨好的意味:
“少将军好眼力。”
“不错。”
银止川说:“漂亮的名副其实。西淮——”
他招呼身后的白衣少年:“喜欢么?买给你写字镇纸玩?”
白衣人站在离银止川不太远的地方,一直在四周打量着环境。
他们这几天逛遍了星野之都各处,西淮说在府里呆的太闷了,银止川就带着他到处地逛。
只是这个人分明是自己提出来的想要出来看看,银止川带他出来了,他又老乱跑。
有时候稍不注意,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闻声,西淮才一怔,将注意力从周围的环境中抽离出来,寂静而淡漠地朝银止川看过去。
“我说。”
银止川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方才没有听自己说话,只得又重复了一遍:“这块蛇盘玉喜不喜欢。拿回去给你镇纸?”
西淮其实不缺镇纸,从照月走后,他也不怎么写字了,镇纸这种东西实在是可有可无。
但是他还是走过去,从银止川手中接过玉环,低头看了看,说:“好啊。”
银止川看着他的模样,西淮的容色是那种很淡的美人姿,微微带一点冷,但是细看又好像很柔情似的。
尤其是最近见过西淮在床上吻他的模样后,银止川再瞧他平素若即若离的疏远姿态,简直心里仿佛落了一片羽毛,若有若无地就要挠他一下。
……但那种酥麻又只是隔靴搔痒,想挠又挠不着似的,说不出是一番什么滋味。
日光下,白衣人玉一样的肌肤照得好像微微透明,漆黑的眼睫扑簌簌地打在眼睑上,看得银止川很想亲他一下。
“喜欢就包起来。”
明显被美人迷了心智的银七公子说:“庄主,劳烦派个伙计送到府上去罢。还有什么喜欢的么,有看中的一起带回去。”
西淮却迟疑说:“……我再看一看。”
长决玉庄是王室贵族专用的玉庄,里头的玉料都顶好的。曾经有人笑说,即便是将长决玉庄里垫桌脚的一块杂玉,拿出去,放到普通的店铺里,也足以成为镇店之宝。
每次盛泱祭奠所需用到的玉帛,也都由长决玉庄供应。
“这种蝶梦玉,就是今年占卜要用的玉石么?”
转了一圈,西淮的目光落到一个装在乌匣中的玉石上。
那玉被一层层降红色的锦缎包围着,外壳却被一层粗粝的泥一样的东西包裹着。看起来灰暗沉郁的,甚至有点脏。
西淮却知道这就是盛泱以东隐黛森林里特产的“蝶梦玉”。
这玉玉如其名,如蝶一般,有“化蛹”的过程,刚挖出来的时候只是灰扑扑的一团,但是放在阳光下,晒够了太阳,就会显出毫无瑕疵的玉质,很适合用来占卜。
庄主笑着说:“是啊,原本应当九月才用到的。”
“但是因着钦天监的事,圣上吩咐历年的祭奠提前了,也只有将这些玉拿出来见见太阳。”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