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他脸上做着喜气,眉头却微微皱起。借着周围乱哄哄的气氛,他的嘴唇蹭过尹辞面颊,停在他耳垂边:“阿辞,待会有安排么?我有话想对你说。”
不知是不是报复方才他吹的那口气,时敬之气息温热和缓,一句话下来,如同被焐热的丝绸蹭过耳廓。尹辞瞥了这无师自通的臭小子一眼,微微一笑:“人都是你的了,何必如此客气?”
果不其然,时掌门的气息瞬时乱了一分。
此刻正逢夜深,柴长老又慷慨激昂地鼓动了会儿人心,便下去歇息了。陵教众人也不急于一时,照样饮酒作乐,场面不堪入目。时敬之硬着头皮装了会儿登徒子,借着“春宵苦短”的名头,拽着尹辞溜出大厅。
柴长老虽走了,阎争还在原处坐着。尹辞小心至极,才没和他对上目光。阎争一双眼总有意无意地看过来,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直到他们离开大堂,那股犹如芒刺的视线才彻底消失。
陵教朱楼内有不少客房,大多随便给人占了,空房里的灰则接近三尺厚。打发两个下人去和沈朱碰头后,时掌门无奈地靠上墙壁——他不是不想躺下,而是怀疑鬼墓人形棺的床都比这干净。
尹辞则收了那副仿佛没有骨头的软弱相,他抱起双臂,看向一脸深思的时敬之。
时敬之不是畏首畏尾之人,要是寻常讨论,他不会特地寻个僻静地方。上回他露出这样严肃的面色,还是与自己谈及欲子之事的时候。
忆起欲子之事,尹辞一颗心又沉了不少。
换做以往的尹辞,能遇到全新的“乐子”,不知得多高兴。可这破事偏偏撞到时敬之身上,尹辞又恨不得时敬之只是个得了怪病的倒霉蛋,最好别被任何势力惦记。
现在的问题足够清晰——强欲短命的“欲子”被人刻意制造出来,是什么“百年伟业”的一部分,各代国师兴许都知情。
可这个谜题实在太过隐秘,连尹辞都从未碰触过。要是时敬之规规矩矩地执着求生,他们本不该触及这一层。欲子血中法阵因何而来,百年伟业为谁而立,都是一时半会查不清的事。别说肉神像这等邪异线索,时敬之自身病理都解不明白。
时掌门一条命危在旦夕,只能边保命边顺手调查,不敢太早打草惊蛇。当下他们的主要目标仍是视肉,他们早就在此事上达成一致。
想到这里,尹辞往门上一倚:“你刚才想说什么?”
“柴长老态度太过积极。听他的说法,他十分确定空石墓有线索——不是推测,是另寻到指示的肯定。看来阎不渡并非只把指示藏在了源仙村,其他地方没准也有提示。”
时敬之盯着昏暗的客房,慢吞吞道。
“阎不渡设下视肉,可不是为了将视肉好好传下去。先前我当他另设‘钥匙’,只是为了最后关头恶作剧。哪怕无人找到钥匙,甚至视肉根本不存在,也符合他的风格……可现在看他的设计,生怕人发现不了似的。”
尹辞顺畅接道:“阎不渡想耍弄武林,根本不需要将‘争夺视肉’一事设置得这样复杂。”
光是十四颗宝图佛珠就够折腾人了,再专门抢个钥匙,只是换汤不换药。
以阎不渡的疯狂程度,做什么都不奇怪。可如今知道欲子阴谋,再由时敬之一提,尹辞也咂摸出一点不自然的味道。
“没错。”时敬之点点头,语气中多了些忧虑。“蜜岚女王尚知道临死前反咬‘百年大业’一口。阎不渡正儿八经接触过仙人,他却只留下一场闹剧,就老老实实地自尽了?”
“我们要找的真是‘钥匙’,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在找的‘视肉’,真的只是长生不老的仙物?”
听到这话,尹辞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
时敬之活一天少一天。若是视肉的线索追到最后,发现此事另有玄机,未免太过残忍。尹辞先前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也私下思考过其他救人方法。但他一直保持沉默,从未把这个话题搬上台面。
因为那几乎是时敬之仅剩的一条活路。
欲子欲壑万丈,当初丢个名为“徒弟”的物件都要发疯,更别说抓不牢自家性命。光是对视肉生出戒备,就不知道要耗掉时敬之多少勇气。
像是察觉了尹辞的顾虑,时敬之笑道:“无事,阿辞就当这是个沙盘。要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可是要看错大局的。”
一叶障目,可那一叶是你的性命。
这人到底定了什么欲?说无忧无惧,就无忧无惧了?
尹辞长出一口气,岔开话题:“空想无益,早些解开慈悲剑上的术法,寻到‘钥匙’再说。”
“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件事。托陈前辈的福,来的路上,我已将它解开。阎不渡专注习武,法术半路出家,破解起来不怎么难——以人血覆盖慈悲剑,就能现出新添的咒文。”
“为何现在才说?”尹辞声音沉下几分。
不死之身不惧雾坟阵,只要知道地点,尹辞自己便能将“钥匙”取来。他们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假扮陵教人士,走这条费事的弯路——有的怜惜他可以心领,时敬之用寿命换的关心,他完全不想要。
“因为它和空石大师的埋骨地无关,似乎另有他用。先前我们取得石剑,便以为它能帮忙找出地点,不过是先入为主。”
指向见尘寺的线索不止一处,慈悲剑却被枯山派一家取走。这下可好,全江湖都笃定上面有关键线索,纷纷划出人手,上赶着寻找空石之墓,生怕别人捷足先登。
死去一百年,阎不渡还能把江湖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敬之叹了口气。
“除了空石大师刻的法言,剑上只有一个新添术法。那术法你见过,还记得我抢来送你的白玉发带么?……一个简单的防护术而已,再无其他。”
第93章 杀阵
朱楼内火光摇曳,楼外阴风阵阵。纵雾山迷雾不散,一栋灯火通明的朱楼挤在山谷中,仿佛从哪里飘来的蜃景。楼内带出的尸臭酒香被风吹散,苏肆绷紧的心弦好容易松了一点。
时敬之这个冒牌长老引人注目,好在没人关注下人们,他与闫清还能有幸出门放风。只不过除了吸两口新鲜风,两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沈朱留在朱楼外调查周遭情况,他们得与她交换讯息,省得事情败露,逃都不知道往哪儿逃。
按照约定,沈朱调查完毕,该在山谷入口附近候着。结果两人过了入口处的红灯笼,别说标记或讯号,附近连根麻雀毛都没有。
两位别无他法,只好先原地等待。
苏肆靠上石壁,望着一片荒芜的纵雾山,使劲吐了口浊气:“都说魔教赤勾第一陵教第二,两者势同水火。刚才一瞧,我都觉得赤勾有点冤枉。”
陵教松松散散,只会吃阎不渡老本,家大业大一时败不完。赤勾教同样没了宿执,却严格治教,野心勃勃地一路向上。两者能在江湖上扯个平手,无非陵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将“不要脸”这一信条发扬到极致,不像赤勾教那般兼顾正邪两道风评。
苏肆先前只当乌血婆干讲对手坏话,现在回味起来,她的说法倒也没错。
闫清心不在焉地唔了声,有点走神。
“想啥呢三子?突然见到亲戚,反应不过来了?”
那阎争同样长着一双鬼眼,年纪不算太大,顶多比他们大个一两岁。闫清这辈子除了亲爹没见过别的“亲人”,一时恍惚也不出奇。
谁知闫清再开口时,话题跑到十万八千里外:“你不觉得他有点像尹前辈吗?”
“啊?”
“眼神。”闫清看惯了自家鬼眼,对他人脸上的不感兴趣。比起那对血红眼眸,他更在意眸子后的东西。“最初遇到尹前辈时,他也给我那种感觉——我说不好,但看着死气沉沉,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苏肆思考了会儿,深以为然。枯山派师徒危险程度不相上下,可时掌门七情六欲一点没落下,还能瞧出人味儿心思。尹辞更像一潭染了墨的死水,鬼知道下头藏了什么。要说畏惧,苏肆骨子里还是更怕尹辞一点。
也就是最近他们的尹前辈不知受了啥刺激,没了那份暗沉,多了几分活气。闫清明确一提,苏肆才能将记忆对上号。
……但是阎争此人,死气沉沉?
在赤勾教时,苏肆了解过一点阎争的事——阎争父母被太衡所杀,十四五岁时由柴衅带回陵教。他天分不低,就是鲜少现于人前,一直乖乖任柴衅摆布。
但阎争好歹愿意做教主,绝对有自己的目的。毕竟魔教实力为尊,傀儡教主也没那么好当,柴衅不会强迫他坐那个位子。阎争要真没追求,随便搞个挂名长老当当,只管享福不管搞事就完了。
眼下这个情况,怎么看都是狼狈为奸吧?
苏肆对陵教没半分好感,嘴下更不会留情:“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先前还找咱的麻烦?这回连各地成员都召回来了,怎么看都是贼心不死,急不可待。”
闫清好脾气道:“嗯,可能是我看走了眼。我只是……”
他突兀地止住话头,横起缠了布条的慈悲剑。苏肆几乎是立刻守去闫清后背,剔肉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有敌意。
那敌意一闪而过,细如牛毛,却足以让两个人后颈汗毛立起一瞬。
敌意毫无疑问是冲他们来的,其中没有杀气,气势却也足够惊人。要是陵教妖人发现了他们的身份,不至于玩得如此迂回。问题是除了陵教、太衡与赤勾教这种大门派,周围来碰运气的小门派、独行侠也不算少。他们一行人初来乍到,也不知惊动了哪方大神。
对面是把他们当成陵教喽啰,还是发现他们是枯山派了?
苏肆逃跑经验丰富,见没有人影出现,他一把抓住闫清:“事情不妙,先回朱楼。”
结果他刚打算抬脚,一支箭便带着破空之势射来。这回敌意中杀气腾腾,如若警告——但凡他们胆敢往回走,绝对会被立刻钉死在这石阶上。
与此同时,朱楼附近也出现一股子直指两人的浓厚敌意,呈完美的包抄之势。这下两人彻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苏肆还没回过神,便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跑来——
是沈朱。
沈朱面色很是难看,肩膀上还插着支箭。她气喘吁吁地捉住闫清,嗖地躲去闫清身后,像是寻得了救命稻草:“好弟弟,帮姐姐挡挡!”
闫清还没反应过来,苏肆腰身一扭,剔肉刀将又一支射来的箭一刀两断。
阅水阁弟子注重调查探险,也就轻功还算可取。只凭沈朱反应,难以判断对手的水平。天知道沈姑娘在外面遛鹅探路,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回来。
不过看当下的情况,比起杀人,对方更不想让他们逃回陵教。而他们恰巧不是陵教中人,此事还有商量余地——三人交换了个眼神,一同运起轻功,冲进浓雾覆盖的荒芜角落。
见离朱楼远了,沈朱咬牙拔了箭:“我说这位大侠,既然方才被小女子瞧见了,不如正大光明地现个身。”
月光照轻雾,山谷寂静无声。
沈朱一张脸苍白如纸,人却没有半点示弱的味道。她好容易捋顺呼吸,提高嗓门:“好歹咱们也算过了两招,还看不出么?我们要是陵教中人,早不管不顾地回朱楼了。”
“是啊,你们要是陵教中人,方才就被我射死在门口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收束成线,传音而来。
“方才那步法……阅水阁的人么?你们还是少管闲事为好。乖乖陪我一两个时辰,我不会伤你们。”
苏肆哼了声,当即转了声线,以少女之声脆生生道:“欺负手无寸铁的姑娘就罢了。还大晚上叫人家陪你一两个时辰,也不嫌害臊。”
他这浑水一搅,对面人猝不及防地噎了一下,泄出一丝气息。苏肆吃准了这一下停顿,当即缩地成寸,直冲气息所在处冲去。他毫不留情地下了重手,剔肉刀寒光闪过,瞄准那人咽喉划过,却被两根指头停在空中。
对面只凭力道就接下了这一招。
那人头戴面具,背负长弓,手上戴了脏兮兮的兽皮护指。苏肆见一击不成,刚想脱身后退,却发现剔肉刀被那人一双指头夹得死死的。苏肆哪吃过这等亏,他当即舍刀变招,一双指头朝那人面具眼洞戳去——
戳了个空。
对方赞叹一声,稍退半步,正正好好闪过苏肆的攻击:“好小子,够脏。刚才装女人的也是你吧?我说哪里又冒出个小小女娃来。”
这人言语间没有紧张,反而透出点欣赏之意。苏肆本以为贴身争斗会占优,哪想到没碰到对方半个衣角。那人明明不算年轻,腰腹有道不小的伤口,又以弓为剑应战,竟也不落下风。
“你这路子不像阅水阁,我想想,赤勾的赤蝎足?”
那人三言两语点破了苏肆的来历,声音里笑意更深了。
闫清确定沈朱伤势无虞,也提着大剑加入战况。几招玉磬剑法打出,面具人悠然“咦”了一声,听着还有点惊喜的意思。剔肉刀翻飞,大剑势若千钧,可那人就这样以一敌二,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没露出半点破绽。
这一战犹如泥沼,越是交手,枯山派两人越是泥足深陷。此人最初大概只用了两三分力,完完全全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细。几炷香过去,别说疲态,这人端的是愈打愈稳,让人不由地心生畏惧。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目的为何。
遇到这预想外的强敌,苏肆忍不住焦躁起来:“沈朱,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沈朱啧了一声:“此人借雾坟阵遮掩,在附近准备大型阵法。我见气息微妙,循气息波动而去,正巧撞见他描画阵法……这事怪我,我撤得不够利索,被他察觉了。”
苏肆心中苦笑,虽然沈朱嘴上说着怪她,他们其实都明白——这人实力深不可测,别说沈朱,就算换成受过杀手训练的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沈朱原本就是去探查周遭情况的,纯属撞上就倒霉。
为了避免意外,她还特地带了白爷,谁知道那鹅是不是偷了懒。
大型阵法的制作和发动都不是片刻之功。这人恐怕是担心沈朱泄密,这才追击至此,顺道连等在门口的他们也连锅端了。
闫清紧闭一双眼,气势渐渐沉稳起来。他以大剑架住对方长弓,干脆地开了口:“我见前辈出手温和,不似魔教人士。我们可以在此发誓,绝不会泄露前辈秘密。”
“小伙子不错,可惜我没那么名门正派,不信人发誓。”面具人轻叹一声,“要么我发誓不杀你们,你们跟我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