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第130章

作者:年终 标签: 灵异神怪 天作之和 强强 玄幻灵异

  锦囊内躺着一块妖皮。

  妖皮处理得漂亮。它浸满药汁,四角工整不蜷,上面刻了精细复杂的纹路。纹路内嵌了银粉,在月色中闪烁着朦胧微光。

  时敬之一时间认不出这妖皮的作用,他只知道这东西绝不是简单的“平安符”。他蹑手蹑脚走回柴房,小心擦干手上的水,将陈千帆的记录簿拿了出来。

  兴许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尹辞睡得很安稳,没有醒来的迹象。

  时敬之翻了约莫一炷香,摸出了些许门道。他手中的小玩意儿,正是陈千帆制作的“挡灾符”。陈老头当初为施仲雨做了一副,这一副八成是尹辞瞒着自己求的。

  换做最初的自己,瞧见这能救命的东西,兴许会欣喜若狂。如今时敬之戳着那片小小的皮子,心底却一阵酸楚,甚至起了隐约的怒意。

  尹辞不会死,由他来挡灾,确实是最“实用”的做法。倘若尹辞是他的下属,他的合作人,他都会欣然接受。

  ……可是“他的阿辞”不行。

  此人好像很习惯把自己放在“可供牺牲”的位置,也不知道是哪里沾染的臭毛病。但这好歹是一片心意,要是直接把尹辞弄醒退回,好像也颇为伤人。而要说理,就又会扯到“一痛换一命,值得”的路子上。

  时敬之瞪视着那块妖皮,瞪厌了,就去瞪熟睡的尹辞。尹辞自然比妖皮赏心悦目不少,时敬之瞪着瞪着,内心鼓鼓囊囊的怒气又泄去大半。

  他咬破自己的指尖,以切药用的小银刀为笔,径自修改起来妖皮上的纹路。他下手不轻不重,稳稳当当,刻下的线条与陈千帆的手笔并无区别。随即他又燃起一丝阳火,融了些银子碾成粉,彻底改了术法。

  他在这挡灾符上设了一层小禁制,除非时敬之自己同意,否则尹辞即便想为他挡灾,也启动不了挡灾之术。

  改完妖皮,他将它小心放入锦囊,气呼呼地吻了下,随后才放回胸口。

  然而时掌门躺上草床,彻底没了睡意。仍有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噎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尹辞偷偷摸摸送符,他鬼鬼祟祟改符。他们明明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了,相处起来反倒有了刚重逢那会儿勾心斗角的味儿。

  时敬之干瞪完半个时辰的眼,决定好生惩罚下徒弟。他转向尹辞,清清嗓子,开始闭气。这法子相当奏效——月亮稍稍移动,时掌门憋得满额头薄汗,脸上一片红意,连眼睛都湿润不少。凑成一副恰到好处的焦急可怜相。

  尹辞是被时敬之勒醒的。

  他正睡得安稳,一张脸被埋进了发丝之中。尹辞呼吸不畅,搂着他的双臂也用力非常,他终于不怎么愉快地睁开眼。

  这一睁眼,便瞧见面色异常的时敬之。尹辞瞬间警惕起来,要不是时敬之抱他抱得紧,他险些伸手抽剑,对付不存在的“敌袭”。

  时敬之用了内力,尹辞被禁锢在他怀里,终于醒了个彻底。

  “……放开我,我替你把个脉。”尹辞焦急道,“哪里不舒服?”

  “无事,只是做了噩梦。”时敬之双目湿润,幽幽叹息。此情此景配着这月光柴房,场面陡然多了几分志怪故事的味道。”

  尹辞晓得此人的路数。时敬之就算做了被恶鬼生撕的噩梦,也不会这样小题大做地示弱。他总觉得周遭有股子阴谋的气息。

  尹辞:“明日就离村了,今天先睡吧。”

  果然,时敬之把他搂得更紧了:“我梦见你为我而死。死状惨烈非常,看得我难过极了。”

  两人贴得极近,时敬之胸口的平安符存在感分外强烈。尹辞被那玩意儿硌得心虚,草草应对道:“我死了也能活回来,莫难过。”

  时敬之偏偏还把他往那平安符上按:“可我一颗心还在慌……若是我被碎尸万段后也能起死回生,阿辞就愿意看我受苦吗?”

  “自然不愿。”

  “我亦如此。”时敬之鼻子埋进他的脖颈,深吸一口气。

  这不一样,尹辞心想。瓷器上只要有了裂纹,再多几条也不妨事——经验多了,耐性便更强,再吃点苦头也正常。时敬之还不到三十岁,没受过世间万般苦楚,最好离死亡尽可能远些。

  可他拿不准时敬之是否发现挡灾符,这一席话卡在他的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你我终归不同。”

  听到这话,时敬之在他颈窝里叹了口气:“是吗?我却认为你我有些像。我先前坚信只要保住命,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阿辞则是只要达到目的,一遍遍牺牲自己也无妨。”

  “……”

  “现今在我有了你,要思虑的事情凭空多了数倍。我不止要活下去,还要尽力保全自己,学着与更多人相处,还要精心讨你喜欢。”

  “听着挺麻烦。”尹辞短促地笑了笑。

  时敬之不满地咬了口他的脖子。

  “可是我回头一看,‘不择手段地活’更像偷懒。身边人尽是物件,利用所有可利用之事。如此不许思考太多,只是到头来孑然一身——若不是阿辞回莲山拉我入世,北地支持我帮助施仲雨。近几日的机缘,我定会错过。”

  尹辞颈边一阵细密刺痛,这小子也不知生了哪门子气,又咬了他一口。

  “就像阿辞,成天惦记着靠‘不死不灭’偷懒,便不会再进一步了。”

  尹辞一怔。

  自从纵雾山上,他顺手使出那套新剑法,尹辞心底就有什么仿若破土而出。可那日之后,它就不尴不尬地僵在原处。

  习武之人,心境停滞是常有之事,又有时敬之要时时牵挂,尹辞没有继续深究。此刻那东西猛地一动,带出一片连绵刺痛。

  他保持沉默,只想等“被吓醒”的时掌门早日说完噩梦感悟。谁知时敬之这会儿倒知道点到为止了,只见那人眯眼看过来,一双眸子狡黠无比。

  随即那狐狸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哈欠,脑袋往尹辞怀里一扎:“睡了睡了,明日出村。大晚上逼你听我絮絮叨叨,再说下去,阿辞该厌烦我了。”

  敢情是挑拨完人就跑,尹辞又好气又好笑。

  时掌门的阴谋到底起了效,这回睡不着的人成了尹辞。等时敬之睡熟,尹辞悄悄摸上对方胸口,隔着布料抚上那平安锦囊。

  “不会再进一步”了么?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他并非不想改变,可是就算能再“进一步”,他又要往哪个方向走?

  他才记起来自己是个“活人”,只可惜他一个人活了太久,从不知道如何两个人一起活。

  三百年的经验统统打了水漂,他又不想将这份笨拙暴露于人前。一边是若有若无的感悟,一边是贯穿数百年的习惯,两者互相倾轧,尹辞心神不宁了一整晚。

  第二日早,他照例做了时敬之最喜欢的饼子,末了却忘记放盐。时敬之一声不吭地吃了个精光,表情看着颇为满足。

  “吴怀很谨慎,即位仪式在即,他不会有事没事往外头跑。”花惊春给自己安了个木头假肢,以长棍为拐,一下下点着地面。“等他正式被阅水阁记录在案,赤勾内部再恶心此人,也不会协助我等了……机会可只有这么一次,都给我小心。”

  几日下来,花惊春的气色好了许多。护法的威严一回来,她那不高的个子仿若九尺之身。

  她棍子一扫,点去不远处的赤勾教徒:“来,复述一遍计划。若有半点疏漏,就吃我三招棍法。”

  那人汗如雨下:“我、我们扮作沙阜药茶商,混入赤勾。即位仪式在三日后辰时,我等提前两个时辰在茶中混药。等放倒了到场之人,便可将吴怀那狗贼拿下……”

  “嗯,不错。太衡、阅水阁是贵客,多半住在落神楼。外商住在寻仙居,你们只要乖乖按规矩行事,不会叫人撞破。即位仪式之前,谁也不要轻举妄动,省得打草惊蛇,听见没?”

  “是!”

  有听见的,自然就有听了当没听到的。时掌门意味深长地“嗯”了声,冲尹辞挤挤眼,满脸不打算听话的坏胚模样。

  寻仙居用于接待鱼龙混杂的外商,离赤勾教重地较远,防卫不算太严。花惊春在赤勾里有内应,这本应是个轻松的活计。只可惜容王殿下大驾光临,守教的万分警惕,恨不得挨个抠过他们的脸。

  好在花护法手艺没落下。她自个儿扮成瘸腿老汉,又给众人贴了满脸褶子,调了老人特有的腐朽气味。赤勾守卫本就被她打点过一二,对这群贩卖药茶的老头老太太半点兴趣没有,到底让他们混了进去。

  花惊春很是沉得住气,她哪儿都没去,老老实实带人在院内晒药磨药,连与守卫套近乎都懒得。

  “那边的忍冬挑上好的,磨碎点,混药的记得标好记号。吴怀挑剔得很,他的忍冬茶汤必须用最细的末子煮!”

  她压着嗓子指示道,一双眼刀子似的刺来刺去。

  “薄荷叶大小不要太大,猫儿眼那样大的刚刚好,稍大稍小的都挑出去……两位少侠,你们不帮忙就别在这添乱,把那个瞎子留给我用便好。”

  “只是有一事好奇。”时敬之摸了摸下巴,感受这来之不易的易容胡子。“我记得吴怀刚入教,就把你扔下了三省崖。”

  “正是如此,怎么?”

  “为了防止歹人下手,赤勾即位仪式,须得上六碗酒、茶,新教主自行挑一碗。”

  “……没错。”

  “花护法,恕我直言。你对那吴怀的了解,是不是有些太过详尽了?”

第118章 俯仰

  “详尽如何,不详尽又如何?我人都在这儿了,总不会是来协助吴怀的。等你们捉了他,要杀要剐,赤勾绝不过问。”

  花惊春并未正面回答。

  时敬之不打算软磨硬泡,他若有所悟地嗯了声:“冒犯了。”

  尹辞冷眼看着花惊春。她不知枯山派一行人的身份,他们自然不便寻根究底。不过就花护法对吴怀的了解,若说两人素不相识,他是断然不信的。

  但正如花惊春所说,只要捉到吴怀,引出引仙会。那两人究竟什么关系,他毫无兴趣——眼下他与时敬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阿辞穿黑衣好看。”时敬之揭了老头儿面皮,换上夜行衣,只露出一双眼。“等咱们门派有了钱,我去把门服改为黑色。”

  尹辞哭笑不得,时敬之不愧“欲子”这个名号。性命还没个保障,此人已经在畅想未来的枯山派门服了。这么一想,他又品出些别的滋味——不知为何,时敬之越来越喜欢与他谈论“将来”之事了。

  此人谈及将来的日子,每回都要眉飞色舞,再无面对死亡的惶恐狼狈。

  然而希望有多强,踩空时的绝望就有多浓厚。一瞬的恍惚中,尹辞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他按按嗡嗡作响的脑袋,努力甩掉那些莫名的思绪。

  “现在的就不错,不用改。师尊更适合鲜亮点的颜色,不然容易被人捉去。”

  时敬之一张脸本就带了妖气。死亡将至的慌乱一散,他唇角总是有意无意地勾着,显得愈发狡黠多情。若是再穿一身黑,真要被人当成妖邪化人。

  时敬之喷了口气,斜眼瞧着尹辞:“阿辞说得对,为师可得平平安安,等你上门提亲——说来你这平安锦囊着实不好放。我怕飞檐走壁掉了,你来帮我调个位置。”

  提到锦囊,尹辞的凌厉气势瞬间短了两分。他无言靠近,将那锦囊细细系在时敬之的胸口里侧。两人身高相若,尹辞动作时微微低头,结果头还未抬起,额头上便多了一份柔软的触感。

  “这些时日,我一直听阿辞的话,没再受重伤。这是给我自己的奖赏。”即便如此,时敬之的呼吸带着呕过血的淡薄血味。“阿辞要是这回也全须全尾,我也会给你奖赏。”

  尹辞暗暗叹气:“什么奖赏?”

  时掌门大言不惭:“我再亲你一下。”

  尹辞:“……”

  时敬之学习速度太快,也不总是好事。如今做这等事,他也只是红红耳根。尹辞有些怀念当初那只通红的番茄。方才闻到血气后的隐隐担忧,也被这番轻松的调笑冲淡了……也不知这狐狸是不是有意为之。

  窗外月上梢头,乌云绵延,光影分外参差,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他们的任务是给赤勾教后厨下药。

  花惊春秉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精神,将这重要活计委与两人。虽然就尹辞看来,她更顾虑“身边人能力不足,可能败露计划”这一因素。

  时掌门不再是那个以头拱雪的三脚猫。尹辞调教之下,他足间点过枝条,只留下几片微微颤动的树叶。

  赤勾的习俗素来是发喜不发丧。它由盗墓起家,每代教主怕下地府后被阎王算账,个个节俭薄葬,墓地位置秘而不宣,谓之“自惩”。如今即位仪式将至,偌大的赤勾教张灯结彩。处处立着蝎子旗,挂着金黄灯笼。骨制探墓铃挂上红绳,在屋檐下叮铃铃的响。

  这些骨铃间都布了细如蛛丝的钢线,一旦有人触碰,整片骨铃都会嗡嗡作声。骨铃共振阴寒难听,声传三里不衰,是绝好的护卫法器。更别提每个院落都塞了官家巡查,官差们提着火灯来来往往,脊梁绷得比弓弦还紧。

  然而任赤勾教守备多严密,架不住两人功力深厚,其中一个还格外认路——

  “此处墙下有隐洞,过了洞,再进废屋内的通道。”尹辞笃定道。

  彼时为隐藏“不老不死”的秘密,尹辞素来在人前穿着鬼皮衣。他在教内久居之时,总需要些透气的地方。赤勾教内大半密室与秘密通道,全是“宿执”的手笔。

  如今宿执亲至,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器人手全被略过。师徒俩如同两只灵巧的猫,七拐八转,很快找到了赤勾教后厨。

  赤勾教的厨子都是教内人员,后厨彻夜燃灯,确保给巡夜、出夜活的人提供伙食。赤勾后厨自成一院,活水造景俱全,设计大气到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