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闫清到底没进帐篷,他祭出了心烦意乱时的解决之法——新任武林盟主一脸严肃,开始重新整理枯山派的行李杂物。他甚至把自己的包袱也刨了个底朝天,挨个清理归位。
拿起一个小木盒时,闫清的动作突然停了。
事情不对。
包木盒的布巾,打的结与他习惯的不同,似是被人打开过。木盒的重量也轻了些许,仿佛空了大半。
这可是枯山派存钱的盒子。作为负责管钱的人,闫清顿时出了一头冷汗。他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心中一片冰冷——
果然,其中一卷银票不翼而飞。他用颤抖的手点了点,少的全是他个人的积蓄,不多不少,正好六十七两银子。
这个包裹,一向是他与苏肆共用。苏肆从来不碰他的私人物件儿,但也清楚他在哪里放钱……那六十七两银子,难不成真的是苏肆带走了?
闫清捧住半空的木盒,一张脸缓缓绷了起来。
若真是苏肆带走的,他这次“出走”,绝不会是暂避风头那样简单。闫清把钱盒原样包好,心头的酸涩空虚瞬间散了。
此刻他心里只剩满满的担忧。
次日清晨,一切如常。顶上风轻云淡,脚下土壤清香,金黄晨曦打过枝叶,照亮林间的滚滚雾气,万物平和安宁。
在太衡门人的带领下,众人全副武装,渐渐深入聚异谷腹地。几个时辰后,一行人停在一片乱石之前。不知是否运气太好,众人一路走来,连半只妖物都没有瞧见。
说到这片乱石地,尹辞和时敬之都有些印象。
此处只生着细瘦杂草,近乎光秃秃一片。动物们没得吃,妖邪更是不愿来,只剩些普通至极的虫蚁飞鸟。除了过分荒芜,这地方没透出半分异常。
先前还在聚异谷时,尹辞嫌此处风景不好,没有停留太久。幼年时敬之更是讨厌灰蒙蒙一片的石头林,连捉迷藏都不愿往这边跑。
谁想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此处,站在这里。
“视肉藏于地下,我派门人已然将其挖开,还请各位继续前进。”
曲断云声音平稳有礼,脸色却不怎么好。他眼下青黑,像是一宿没睡。
“客人来了,解阵!”
曲掌门一声令下,太衡弟子们解开了障眼术法。乱石中的景象,就这样撞入众人眼底——
乱石中心的区域,露着一个半圆形深坑。
坑中泥土细腻湿润,晨曦照射之下,泥面泛着一片鲜血似的赤红。坑底中心,一间琉璃造的正方小室赫然入目。琉璃被太衡清理得一干二净,不见碎泥渣土。其上刻了不少术法咒文,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如同一间琉璃造的精致墓室。
琉璃小室之中,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青翠欲滴的藤蔓填满了小半空间,它们生得犹如碧玉,活力十足,见了便让人心情舒畅。
藤蔓在小室中纠集成台,台上正正搁着个桃形碧果。
那果实新鲜娇嫩,颜色喜人。它的果柄还连着藤蔓,薄皮兜着一汪半透明的汁水儿。阳光一照,更显得那碧果精美非常,不似人间之物。
虽说隔着厚厚的琉璃壁,果子香味不知怎的透了出来。其滋味难以形容,只是一点气味,便让人脑子融成浆糊,简直能把世上一切珍馐美馔都比下去。若说上一刻,尚有人因为此物外形质疑。闻到味道的一瞬间,再没人去顾虑“名字与模样不符”这种小事——如此神仙似的东西,必是视肉无误!
尹辞忧心地瞧向时敬之。
莫说时敬之求生之心百倍于凡人,这玩意光当个零嘴儿,欲子都未必克制得了食欲。不说别的,视肉的气息一荡出,连那些习武多年、意志如铁的高手们都恍惚起来。
时敬之果真面色潮红,双眼隐约见了血色。不过他仅仅是做了几个深呼吸,神智似是还清明。
“放心。”趁众人都在瞧视肉,时敬之示意尹辞俯下身,顺势咬了口心上人的耳垂。“我憋过更狠的,习惯了。”
见时敬之没有自伤之意,尹辞这才一颗心落回肚子。他不躲不避,顺手拂过对方的发梢,刻意用了初见面时的口气:“看来你小子《无尘言》学得不错,得挑个时间得好生嘉奖。”
两人面上轻松调情,袖子下的手却捏得死紧。最终尹辞勾勾时敬之的掌心,后者才恋恋不舍的松开。
【去吧。】尹辞无声道,【我护着你。】
曲断云看不见两人袖子下的动作,他只是目光复杂地瞧了会儿视肉:“这琉璃室牢固至极,我派未能将其打开。时掌门既然有钥匙,不妨来取。”
时敬之拍拍脸,眼中血色褪去几分。他“身患重疾”,行动不便,由尹辞一路推着木椅,走向琉璃小室。凑近一看,除了那些繁复咒文,琉璃上也刻了鲜活的浮雕。那些浮雕俱是人脸,各个紧闭双眼,面露微笑。
还真是阎不渡会弄出来的风格。
在那团人脸正中,一张脸睁开了一目。可惜那只眼眶空空荡荡,只有一处凹陷,正待人将眼球补全。
那香味正是从眼眶中飘出,浓郁非常。离得近了,香气更勾得人心神不定、涎水横流。时敬之屏住呼吸,捏住玉眼的手都有些颤抖。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了好半天,这才将玉眼成功按入凹槽。
让我看看吧。
时敬之注视着那张睁着眼的脸庞。他竭力无视直往鼻子里钻的香气,双手一阵冰凉,差点抽搐起来。
阎不渡,身为你的同胞,叫我好好看清楚。跨越百年之久,你到底给这世间留下了什么。
喀哒。
随着这声轻响,周遭响起一声无源低笑,仿佛某种回应。
只是瞬息,天地色变。
原本诱人至极的清香霎时间化为血淋淋的腥臭,当即有不少人干呕起来。可惜比起其他变化,这只算是小事——
正如当初的纵雾山,周遭无数灰红“秃枝”拔地而起,暗红细根游鱼般摆动。秃枝之上,肉质褶皱清晰无比,泛着活物似的水光。秃枝们挤挤挨挨填满树林,在朝阳下肆意伸展摇摆。它们数量极多,长势极盛,聚异谷本身在山上,视野好得很。可遥遥望去,人们竟无法找到诡异“肉林”的边界所在。
怪异的东西密密麻麻生在四周,压迫感伴随着窒息感不住涌来。轻风吹过,腥臭味一阵接一阵,教人分外头晕目眩。
人群中响起一声声惊叫。看来这回能瞧见它们的,明显不止时敬之一个人。金岚一屁股坐在地上,高手们三五成群,震惊地背靠背挤在一起。施仲雨瞬间拔了剑,曲断云则立于万千秃枝之中,表情之中多了些迷茫。
秃枝之中,尹辞失去了那副仙人似的样貌,再次变成血肉细根混合的诡异“神像”。不过这一回,尹辞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他端详着自己骇人的双手,连呼吸都险些忘记。就算此地没有镜子,他也想象得出自己的异常样貌。这一回,尹辞心中没有恐惧与慌乱,只剩干脆利落的愤怒——贺承安那老东西,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不过此时此刻,托视肉的福,并没有人注意他的变化。
作为众人注意力的焦点,不止气味骤变,视肉本身也完全变了个模样。
玉眼装上的瞬间,琉璃室内的藤蔓登时变了颜色,化作与秃枝相似的黏腻灰红。它们缓慢蠕动,时不时发出粘液摩擦的细微声响。
在这些“肉质藤蔓”的簇拥下,视肉也不再是诱人的仙果样貌。它由碧绿化为难看的紫红,冒着些微热气,活像刚从动物体内掏出的内脏。而在那些紫红色的肉褶间,嵌了百十只不见眼白的细小眼睛。它们个个漆黑如墨,间或一眨,不晓得在看哪里。
这就是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众人一路辛苦争夺的“仙物”。
天没崩地没裂,晴天还是晴天,树林依然繁茂翠绿。没有震颤或巨响,风声鸟鸣声依旧。衬托上面前的异象,这一切尤其让人脊背发寒。
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们由震惊转为慌乱,不知眼前是噩梦、是术法,还是可怖的真实。周遭异象实在太多,妖异之物又太过巨大。剧变之前,人们犹如蝼蚁之于风暴。饶是这里高手云集,也不过是多了几只强壮的蝼蚁罢了。
这种无措感简直要人发狂。
哪怕阅水阁弟子见多识广,他们这会儿也失了清明,只知道抱头蹲地,只敢看脚下的血红污泥。金玉帮门人们更是慌乱非常,噼里啪啦晕了一地,视肉的腥臭中又混上了几分失禁尿骚。
在这骚乱与疯狂之中,尹辞沉吟片刻,一跃而起,踏着树枝向天空冲去。
俯瞰之下,枯山、枯山周边城镇,乃至远方的天地之界,俱是生了密密麻麻、形状各异的“秃枝”。凡人城镇夹在其中,犹如草丛之下的细小碎石。
铺天盖地,莫过于此。
视肉为“仙物”,精气比铸造慈悲剑的幕炎石还足。那么以视肉为材驱动玉眼,则不怕能量用尽,更不会像纵雾山上那般,只能将术法驱动一瞬。当初慈悲剑上的“线索”,很难说是魔头最后的追思,还是炫耀似的提示。
亦或是两者皆有。
尽管不知道那玉眼的来历,但尹辞很是确定,这就是阎不渡真正想要他们看到的。
他要他们看到这世间真实的样貌,视肉真正的模样。从鬼墓开始,这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恶作剧。哪怕化作一捧枯骨,那人也要嘲弄盲目追逐视肉的凡人,以及不知身在何处、将视肉投于此世的“神仙”。
尹辞轻巧落下,停在树顶。他深吸一口气,手触上离自己最近的秃枝。秃枝上的细根顿时亲昵地绕了过来,在他手上一阵颤动,像是要与他嬉戏似的。
阎不渡只管抒发恶意,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那家伙只管嘲得尽兴,八成没有探得真相。这世界的另一个样貌,他们看是看到了……
可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高树之下,时敬之并未动玉眼,由得这异象继续留存。他没等尹辞回到身边,便将视肉摘了下来,取到手中:“按照约定,我先将此物带走了。”
活像他看不到面前的恐怖景象。
那视肉躺进了时敬之的手心,它不时蠕动两下,浑身的眼睛眨得更快了。
周围尽是邪异景象,众人还在惊惧恍惚之中。就算还有部分人保留了神智,仍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有曲断云眉头微皱,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只见黑影一闪,曲断云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炸出一片血光。
时敬之咽喉中了深深一刀,血液顿时喷涌而出。他手上的视肉瞬间消失,被袭击者夺去手里。
“什么名门正派,不过是一群没胆子的怂货。只是吓一吓,便顾头不顾腚了。”
那人嬉笑道,收了手里的短刀。刀柄上挂坠一闪,赫然是一枚山鬼花钱。
闫清率先从异象中回过神,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景象——苏肆正鸟雀般半蹲在木椅背上,就在刚刚,他干脆利落地豁开了时敬之的喉咙。
苏肆没有看周遭秃枝,也没有看手中形态异常的视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闫清,眼眸漆黑如墨。
“这视肉,我暂且收走了。”
苏肆一字一顿道。
“诸位,后会有期。”
第139章 悲痛
视肉被取走,一切再度恢复正常。此刻朝阳彻底升起,鸟鸣嘹亮,林间一片灿烂春光。
腥臭再次成了清香,只有一丝血腥在风中绵延。时敬之软倒在木椅上,涌出的鲜血打湿了他的长发和衣衫。眼看那人出气多进气少,呼吸渐渐微弱下去,场面悲惨非常。
枯山派大弟子姗姗来迟。尹辞从树顶跃下,迅速点过时敬之周身大穴,慌忙不迭地止血闭伤。药箱摔去一边,里面各种金贵药物散落一地,被尹辞不管不顾地又灌又洒。
时敬之双目紧闭,一张脸比冬雪还苍白,气息如同一根风中飘荡的蛛丝。若不是尹辞还在拼力施救,这人已然与尸体无异。
晓得尹辞没内力,施仲雨第一个冲上前,当即灌真气疗伤。金岚这才反应过来,也招了太衡人寻药清地方,空出个方便治疗的台子。
各位高手刚见了诡异非常的景象,神俱是散的,正需要些杂事收敛心绪。眼见人命关天,众人也不含糊,出药的出药,出力的出力,好歹吊住了时掌门一条小命。
闫清站在纷扰人群之中,沉默得如同一截木桩。他遥遥看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时敬之,眉头死死锁着。
随后他转过头,看向苏肆离开的方向,依旧一言不发。
树丛之中,苏肆以最快的速度前行着。刚逃出聚异谷,他便跨上一匹黑色烈马,持续朝枯山外逃去。如他所料,周遭出现了数道气息,离他越来越近。
“还真是心急。”苏肆哼道,夹了夹马腹,黑马瞬间又快了几分。
他将那六十七两花了个一干二净。趁手法器用了五六两,剩下的全耗在了这匹马上。这算不得顶级好马,但足够年轻力壮,耐跑得很。
视肉则被苏肆搁在琉璃罐里,安安稳稳束在胸口,一丝缝隙也没有留。尽管它恢复了诱人模样,那折磨人的甜香还是没能飘荡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