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尹辞的声音响起——此时此刻,他正坐在神祠屋檐之上。
那人抱着一坛喝了一半的酒,晚风吹起发尾衫角。最初相遇之时,枫叶漫天,亦是满目赤红混酒香。而今春秋颠倒,对方眼里的灰暗全成了嚣张生机。
“你来得正是时候,再晚点,饭菜都要凉了。喏,先去换上。”
一包东西破风而来,被时敬之稳稳接在手里。那布包散开一角,露出一片鲜艳的红色。时敬之当即将它打开,一件精致喜服露了出来。
那喜服改了样式,附了个漂亮的高领,尺寸似是刚刚好。
针脚细密利落,像极了他的药到病除旗,这分明是尹辞亲手所缝。时敬之手一哆嗦,险些把喜服掉在地上。他差点整个人哽住,半天才记起如何说话。
“你……”
他似哭似笑,好容易才缓过劲儿。时掌门酝酿半天,才将语气变得轻松了些。
“你说话不算话,为师的八抬大轿呢?”
尹辞怔了一怔,大笑道:“这会儿有引仙会盯着,以后补上。”
时敬之忍住眼眶酸涩,将插着桃花的食盒一提:“我就带了这点东西过来,简直不像话……如今欠着也好,下次酒宴,看为师如何操办。”
衣物上身,尺寸果然正好合适。只不过薄薄一层织物,却似铠甲覆身,时敬之从没这般舒心畅快。短短一刻,地下的巨大妖木变成了杂草根,完全入不得他的眼,也乱不了他的心。
他走出院角,正撞上同样换好衣衫的尹辞。
尹辞要么一身素色,要么一身灰黑,时敬之从未见过此人穿红。
尹辞五官极好,秀而不艳,当真玉般君子。如今一身红衣,那份淡泊疏离全被掩掉,只剩凛然锐气、勃勃生机。纵然他仍是一头墨发披散,时敬之却能看到这人束发披甲,血战沙场的模样。
这会儿尹辞也在细细打量他。那人看着看着,表情略微扭曲,最后竟是笑出声:“谁想我活得和志怪话本似的,结果真和狐仙在庙里成婚了。”
“是啊,我可是要引来倾国之灾的大仙。”时敬之忍不住也笑起来,连伤口都觉不出疼痛。“至于倾谁的国,现在还说不准呢。大将军,可愿与我一同为害天下?”
“那是自然。”
“天地不配拜,你我也没什么高堂。”时敬之目光柔和,“你我对拜吧。”
神祠内,两个仙人似的人各自向前一步,却没有拜上——时敬之没能忍住,将对拜转为一个满是眷恋的亲吻。
生于世间,他从未如此满足。他这徒弟当真狡猾极了……且不说欲子,凡人尝过这般滋味,又怎会考虑“败”与“死”?先前初见妖树,他本以为此世再不会安心。谁知只是短短几日,他就从那近乎绝望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身边伴着心爱之人,是这样奇妙的事么?
他的欲求洪流如同餍足熟睡,乖顺得难以置信。什么尘缘羁绊,什么师徒情深。兜兜转转到最后,他只想要与“尹子逐”这个人一同活下去。
长长一吻过后,两人就坐桌边。
夕阳已逝,暮色暗沉。桌上都是些耐冷的菜,时敬之以阳火微灼,风味并无太大变化。只见满院烛火暖光,两人执起酒杯,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同时开口道。
“既然你我已经——”
“如今成了亲——”
考虑到这人“有一计要详谈”,时敬之噎了一下:“你先说。”
“我有一计,大抵能救你的命。自从发觉那肉神像的秘密,我一直在琢磨此事。”
尹辞垂下目光,平静开口。
时敬之并未露出狂喜之色,只是摆出认真倾听的样貌。尹辞憋了这么久没说,那方法定然与轻松愉快不沾边。果然,尹辞先行灌下一杯酒,苍白的皮肤上浮了层红晕。
他凝神片刻,这才郑重地看向时敬之。
“……此计要成,须得你动手‘杀’了我。敬之,既然你我已经成亲,我绝不会兀自弃你而去,这便是我的保证。”
春风吹过,院内朱红翻飞,红烛上的火光轻巧摇曳。镇内无人,四下寂静无声。
事已至此,尹辞不打算再瞒这人分毫。
和尹辞预想的不同,时敬之见了这残酷的话题,并没有沮丧失落,更没有露出愤怒之色。那人只是静静看着他,嘴角逐渐勾起。
“正巧,我正想说一模一样的事。我恰好也有一计,也须得你来动手,将我‘杀死’。”
时敬之又给尹辞满上一杯酒,语气带着笑意。
“不过我得等沈朱那边回信……子逐,既然你我想法相若,不如等回信后再行商议。春宵一刻值千金,实在浪费不得。”
食盒上的桃枝被风吹歪,几片花瓣慢悠悠落在地上。
尹辞面上最后一丝顾虑也散去了,他又恢复了那副精神焕发的模样。只见他拿起酒杯,将其轻轻按在时敬之唇边。唇瓣被酒水微微沾湿,显得色泽深了几分。
“说的也是,”尹辞起身挨近,呼吸夹杂着些微酒香。“好酒好夜色,不该谈那等败兴之事。夫君不如随我走,你我加一盏交杯。”
那边暖风细语,酒浓肉香。这边孤男寡女,空气中却连一点缱绻气息都不见——
取了视肉后,苏肆并未直接返回赤勾。他正灰溜溜地躲在一处地下密室,看那沈朱处理视肉。
没了阎不渡的玉眼,视肉又变回翠绿诱人的模样。可惜两位一个见过它的本相,一个恨透了引仙会,谁也没有动它的念头。
苏肆本就喜动不喜静,如今老和尚参禅似的困了数日,简直要憋出毛病来。偏偏沈朱不慌不忙,就差拿针尖去戳那颗果子。他百无聊赖,只好在一边看着。
“哎哎哎,你折腾就折腾,生火做什么?”
沈朱将那视肉上上下下探了好几日。开始她还以琉璃镜、软玉夹待之,现在她正燃着一排各式各样的火,径直从视肉果柄处取了一块,眼看要挨个烧过。
“这东西没有腐败,也轻易毁不去。看来要人吃去,才能显出效力来。”
沈朱沉吟道,将果块在阴火上烤着。
“还吃呢,你是没见着,它那样子顶顶恶心。”苏肆哼道,在草绳上打结玩。“你不是得了掌门的回信么,地下那么老大的妖树放着,你干嘛与这玩意儿过不去?”
沈朱被他吵得心烦,把果块搁在另一簇火苗旁边。
“我晓得你想出门,想去找你那武林盟主。”被这人吵得耳朵疼,她甚至收了八面玲珑的笑。“但你躲这儿是保命的——引仙会未必被咱们骗过去。现在你出去,他们说不准要捉你,将视肉收回去。”
说着,她文雅地做了个恐吓手势。
苏肆抱紧怀里的白爷,一下下狠狠捋着:“反正时掌门只想濒死给他们看。我瞧他也不打算吃,交出去也没啥……”
“没啥?我细细查过,这东西和仙酒一样,确实与秃枝同根同源。”
沈朱斜眼看他。
“秃枝到不了手,仙酒只是泡过那妖物的酒,全都难以查验。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妖树部分,说不准能找出它的弱点来。”
苏肆难以置信:“什么弱点?……你要毁了那妖树?你疯了?”
“疯的是你家掌门。”
沈朱低头擦手,云淡风轻道。
“只不过毁了它,就是毁了引仙会宝贝至极的根基,我自然乐见其成。”
苏肆这一惊,手顿时松了一松。白爷可算是挣了开来,它伸脖子一叫,一双大翅膀胡乱扑腾。一排火苗被风吹得拉了老长,瞬间引燃了桌上的纸页,顺带烧着了沈朱的衣衫。
这鹅能卜吉凶,两人对其很是放心,哪想它能整出这一遭。沈朱整个人一炸,登时把视肉拿起,和果块一起包在胸口:“水来!”
苏肆赶忙提起边角上的水桶,劈头盖脸往沈朱身上泼。他反应快得很,火势没蔓延开,便被尽数扑灭了。
沈朱松了一大口气,心有余悸地放开视肉——这些火都不是凡火,个个毒得很,只是沾上一点,她的衣衫便被烧出好几个孔洞。视肉被施了术法的琉璃罐盛着,所幸毫发无伤。
那点被削下来的果块则不同。
它不知被什么影响,发出黯淡的紫灰,冒出一股难闻的腥臭,活像从腐尸上切下的小拇指尖。一炷香过去,它兀自枯萎成团,再不见半点诱人香气。
尽管苏肆不如阅水阁弟子博学,更不懂这些妖邪之物。但只消看一眼,他也能得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它死去了。
第143章 计划
尹辞睁开眼,窗外一片大亮。镇上无人,鸟鸣声照旧婉转好听。
哪怕在这等小镇,帝屋神君的神祠也是气派敞亮。神台上的泥像被他拆去,余下的台子拿几层被褥垫垫,刚好能做床用。神祠内的红绸赤布被阳光一照,一眼能暖到心里。
粗大红烛燃了个干净,烛泪顺着桌沿垂下。晨曦之中,它们透出些半透明的朦胧,煞是好看。用于喝交杯酒的酒盏歪倒在一边,残余酒浆散发出淡淡香气。
要是忽略神祠的香火气息,此处当真与新房无异。离了人世喧嚣,哪怕是一片狼藉,也能显出几分悠闲趣味。
临时缝制的喜服正散在地上,变成皱巴巴的一团。里衣则挂在不远处,被暖风吹得摇摇荡荡。尹辞伸手去够里衣,腰上却传来极重的禁锢感——时敬之彻底把“寅时起床”这事抛在脑后,他抱紧尹辞的腰身,睡得格外深沉。
两人俱是没着里衣,肌肤相贴的触感分外鲜明。时敬之体温稍高,尹辞只觉得背后靠着个大号汤捂子,端的是熨帖而晕人。
尹辞没再强够那件衣衫,而是艰难地转了个身。随即他搂住时敬之的肩颈,将那人拢回胸口。
时敬之被熟悉的气息裹住,睡脸越发放松。
昨晚两人荒唐一夜,也算是将积压的情绪炸了个痛快。不过若不是此人身上带伤,兴许连眼睛都闭不了——欲子不知餍足,索求无度。饶是尹辞早有预料,仍是吃了一惊。
他本来还念着这人体虚有伤,下不得手,自己须得轻柔照料,主动引导。谁知时敬之聪慧异常,一点就透,那使不完的精气全都派上了用场。骇的尹辞时不时扫一眼伤口,必要时以舌舐之,唯恐这人太过忘情,忘了喉咙处的新伤。
欲子欲求似决堤之浪、疾风骤雨,好在时敬之狂热之余仍存了理性,尹辞亦是没吃到半点苦头。一对师徒都是习武之人,在榻上也称得上势均力敌。昨夜到了后半,两人脑髓近乎融化,除了无边的炽热与满足,剩余的记忆寥寥无几。
好一个名副其实的洞房花烛夜。
尹辞清心寡欲上百年,哪怕情到浓处,也拼不过红尘欲壑。那万丈深渊着实摸不到底,横竖都是得趣,倒不如任由对方施为。
念头一起,尹魔头躺了个理直气壮——如此还能早醒片刻,瞧瞧对方睡梦中的模样。
伤口疼痛,妖树骇人。这段时间,时敬之一直没怎么睡过囫囵觉。眼下他头埋在尹辞胸口,呼吸浅而悠长。尹辞手指拂过对方肩头,轻揉昨夜留下的红痕。暖烘烘的软发蹭过他的指尖,教人心里一阵酥麻。
他动作轻得很,可惜某人腹中一阵咕噜细响,随后便睁了眼。
时敬之刚醒,脑袋一片混沌。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瞧向尹辞:“子逐,我做了个好梦,梦见你我成……”
他话说到一半,才看清未穿里衣的尹辞。时掌门整个人雷劈似的凝在原处,他愣了许久,一只手从尹辞耳畔抚到胸口。
对方皮肤温暖,心跳沉稳有力,这分明不是梦境。
瞧见尹辞戏谑的眼神,时敬之如同碰了烙铁,嗖地收回爪子,面皮也一点点红起来。眼下神祠内一片阳光,时掌门一张脸快和红烛一个颜色了。
尹辞忍不住笑出声:“你这面皮敢情是日涨夜消。尽管摸就是,我还会碎掉不成?”
说罢,他顺势起身,大大方方披上里衣。
“醒了便起来,咱们得先回客栈——待会儿我弄吃食你煮水。昨夜出了不少汗,得好好洗个澡才成。”
时敬之在神台上呆坐片刻。
此情配此景,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尘世一双有情人。无需忧心妖异,不用触碰阴谋。他此生追求的一切,似是触手可及。
“我晓得了。”
时敬之被这晨曦晃了眼,本能地向那片光芒伸手。然而那只手伸到一半,又悄无声息地转了个方向——他摸了摸脖颈上的伤疤,半天呼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