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第160章

作者:年终 标签: 灵异神怪 天作之和 强强 玄幻灵异

  “……早上不要粥。神祠后面有溪水,我顺手捉两条鱼来。”

  然而那一夜春宵威力甚大,饶是蒸鱼鲜甜,蛋羹柔滑,时掌门照旧食不知味——若不是尹辞拦得及时,这人差点把筷子往鼻子上送。

  直到两人进了浴桶,此人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我欺。珍爱之人在前,更是烧人心。”时敬之捉起尹辞一缕长发,那长发被温水润湿,黑玉似的柔亮。“要是本欲定了情,最终求而不得,那便是活地狱了。”

  此人到底是年轻气盛,尹辞失笑:“你这辈子都踩不进那活地狱,安心便是。”

  时敬之耳垂微红,半张脸沉入水下,吐了一串深思熟虑的泡。

  半晌,时敬之正下神色,打算开口。怎料一只麻雀从天而降,一爪子刨上时敬之的头顶。后者嘶地抽了口凉气:“好歹是阅水阁养的雀妖,不晓得看气氛吗!”

  麻雀无辜地蹦跶两下,停在桶沿,歪着脑袋看他。

  时掌门在爱人之前笨嘴拙舌,好容易憋出点感想,全被这只羽毛团子撞散了。他悻悻解下细绢,开始瞧沈朱的传信。谁知他越瞧,眉毛越来越高。

  “子逐,昨日你我要商议的事,如今可以好好谈一谈了。既然都是要人动手,不如我先说吧。”

  时敬之拢起湿淋淋的长发,眸子里的无措和羞涩都散了。威压之下,周遭的旖旎气氛摇身一变,连窗外的桃枝都多了几分肃穆之意。

  “你最开始随我走,是想寻死吧。”

  他这问题问得实在直接,尹辞一时不知道怎样回应,只好点点头。

  “如今呢?待我百年之后,你可否想要继续活下去?”

  尹辞望向时敬之,目光复杂非常。这人当真与刚相遇时不同,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发疯——对于他的肯定,时敬之没有半分恼怒之色,反倒露出几分理解之情。

  尹辞沉吟片刻,亦是答得诚心诚意:“世间二百年,我自认见惯尘世冷暖。如今看来,定然错过不少风景……不过那般景致,我孤身一人看不到。”

  “无需千秋不朽,白头偕老足矣。”

  时敬之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想如何?”

  “子逐与那吃过视肉的人同样‘不死不灭’。就那日的人肉根来看,你们大抵都连着妖树,可以算作同类了。”

  “是。”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难说分离之后,你能否存活。我怎么舍得拿你来试验?不如将那人抓来,试试便知。”

  时敬之摇了摇手里的薄绢。

  “对付那妖树的办法,沈朱他们寻到了。”

  尹辞微微皱眉:“将那人抓来?”

  对方八成是吃过视肉的上任“傀儡”,比起自己这种意外产物,那人必定只强不弱。如今他们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有摸到,怎可能说抓就抓?

  “嗯,抓来。”提到敌手,时敬之的笑容带了血意。“上回我死到临头,能明确感受到他人救护之意——若是你没有出手救助,那边估计要出手了。妖树没有神智,引仙会的人也不在附近。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出手的,就只有那人了。”

  尹辞猛然意识到了此人的打算——

  “子逐,我可是他们费尽心思养出的‘好傀儡’。要是有那人……那东西救援,引仙会这一路对我不管不顾,也说得通了。”

  时敬之指尖扫过颈子上的伤口,一点血液渗了出来,混入温热的清水。

  “这次你来杀我,不要救援。待那人出手干涉,我们便能抓到他的蛛丝马迹……等逮住那人,多少能再敲出些妖树的消息来。”

  混了水的鲜血顺着时敬之锁骨滑下,坠入浴桶,很快便无影无踪。

  “就算事情到了最糟的地步,你我还有挡灾符这一手能用。”

  这念头不可谓不疯,谁想尹辞沉默了片刻,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来。

  “计划不错,就是有待改进……靠近些,这回轮到我说我的了。”

  弈都,国师府中。

  曲断云换了簇新衣装,由江友岳引着走向地下。

  “师父,要是那时敬之迟迟不吃视肉……”

  “不说欲子,凡人尚有饮鸩止渴之说。欲子本性自私至极,不可能因为外物舍弃性命。”江友岳语气平静。“诚然,我等在处理阎不渡一事上有所失误,将事情说得太过明白。此回留了余地,那时敬之自是抵不过生欲。”

  话虽如此,曲断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对于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来说,时敬之实在太过镇定。他那出身不明的徒弟,自己至今也没摸到底。“尹辞是宿家后人”的传言不是没有,却无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

  还有那西北大禁制……虽然禁制还在运转,效力却逐渐变弱。江友岳曾说过,只要大禁制效力还在,不会出太大纰漏。可此番种种异状,犹如白墙上细小孔洞,总教他安不得心。

  终于,两人停在空无一人的地下石室。见江友岳停步,曲断云酝酿片刻,又打算提出疑问。

  结果他还没出声,就看江友岳衣衫一撩,径直跪下,比面对上一任国师还要恭敬。

  “见过真仙。在下年事已高,特此带小辈拜见仙尊。”

第144章 不死

  石室空无一人。

  曲断云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百年大业为惊世之举,忧的是状况怪异,与他先前的认知相差甚远——彼时他只当仙人居于云上,长衣飘飘,平日只见其影不见人。方才听那肉像师祖凭空描述一通,只觉得云里雾里,反应不得。

  按那肉像师祖的说法,真仙应是上一个吃过视肉的人。

  他或她只为悬木提供心智,内里已然没了人性。待时敬之服下视肉,成为新的真仙,此人便要远行异国他乡,将自己埋于土中了。

  换句话说,“神仙”即将离开大允,为何要挑此时拜见?

  想归想,曲断云还是乖乖随江友岳跪下,朝空无一人处行了一礼。

  一礼过后,石室隆隆震动。似是有瞧不见的细根自石缝钻出,它们彼此纠集,凭空渗出暗红血肉,渐渐组成一个人的模样。乍一看去,活像那人自虚空长出内脏骨肉,再附上皮肤,甚是瘆人。

  皮肉长齐后,无数细弱根须化为乳白,蚕丝结茧似的套在他的身上。不多时,一件朴素白衣便成了型。衣角长长拖地,没染上半点尘埃。

  曲断云细细一看,那莹白之物颇为眼熟,像极了显形后的三千烦恼丝。

  一个男子就这样凭空现于地下。

  出乎曲断云的意料,那男子并非“仙气飘飘的老头儿”。那人高大健壮,眉目深邃,一张脸称得上英俊。只是那一双眼隐于阴影,散出鲜艳的萤绿微光。只看那双眼,像极了黑夜中的野兽。

  男子面无表情,眉间不乏刚毅之气,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不过此人眼神很是骇人,尽管曲断云行走江湖已久,仍是被那双眸子吓了一跳。

  犹如猛虎扫见小虫,那双绿眼里没有恶意或好奇,近乎纯粹。其威势四下散开,并无震慑之意,但依旧让人抬不起头来。

  曲断云算半个知情之人,心里有所准备。可惜骨子里的畏惧自行炸开,他完全压不下去。

  这就是真仙么?

  那真仙出现后,便安静地立于原处,不说没有半点晃动,他的身上连呼吸起伏都不见。要忽略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气势,此人当真与树木无异。

  “此乃我大允第二代真仙。”江友岳低声道,“你该听说过这壳子,此乃开国双杰之一——烈安侯孙妄。”

  “此躯欲求简单,是上好之材。不过用了三百年上下,能力极限早已探明。要不是那阎不渡放弃视肉,他早该离开此地‘播种’。”

  江友岳恭恭敬敬跪伏在地,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面前真仙听到。可那仙人只是瞧着他们,照旧一动不动。

  曲断云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面前这披着人皮的东西并非“听不懂”,只是“不在乎”。

  他……或它只要他们服从恭敬,其余一切压根无所谓。想来也是,悬木何其庞大,自是不会在意这些根部的“细小生灵”。

  江友岳仍在继续:“此番我带你来,只为让那悬木先行标记你。就算你受了重伤,也不会出现……唔,你们太衡所说的‘折马’之相。”

  曲断云学着师父,亦是把头垂得极低:“多谢师父。”

  江友岳冲真仙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后者终于动弹起来,转向曲断云。

  无数雪似的细根爬过他的皮肤,它们泛着浅淡的绿色光泽,在他身上扎出数不清的细小血点。血点很快结痂脱落,似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身体抽离,曲断云身上一阵轻松。

  这感觉分外奇妙,如同在阴湿墓穴中关了一辈子,这会儿突然置身无边天地,真正尝到了清爽凉风。

  曲断云还没惊奇完,那披着孙妄壳子的真仙又恢复原本的站姿,活像一尊格外精致的塑像。他一双碧眼锁着江友岳,眼睛眨也不眨。

  江友岳维持跪姿,直起身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卷上好绢纸,刚刚展开,却见那真仙表情变了——一瞬,那东西仿佛开了什么机关,终于露出了一丝人味儿。

  “欲子有难,我去去便归。”

  它的声音清朗好听,也像极了人,只不过语气格外淡漠疏离。

  随后,它便原地化为肉浆,迅速消失在空中。

  空气中的威压陡然消失,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曲断云来不及品味身体变化,兀自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第二代真仙?孙妄不是开国时期的人么?”

  “你以为这天下是谁引着打下来的?”江友岳叹道,“圣人特地择了许栎,逐步定了大允国土。那会儿国力不足,许栎能力有限。真仙为文臣,不好再插手战事……恰逢视肉成熟,圣人才将视肉赠与孙妄。”

  涉及人间诸事,曲断云一点就透。

  真仙贺承安赠完视肉,便借着“祭天”的由头消失,前往去异国他乡“播种”。许栎驾崩,国师身死。比起年纪尚小的皇子,孙妄威望更大,是极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圣人并未错判——孙妄既成真仙,“忠心”摄政在前,征战在后,成了一代名臣。他为大允打下了坚实的根基,也继承了贺承安的计划,在皇室血脉中以欲子“育种”。

  三百年过去,大允根基深厚,欲子培养甚好,是时候为悬木换个更优秀的傀儡了。

  方才那真仙说“欲子有难”,继而即刻消失,难不成……

  曲断云嘶地抽了口气。

  江友岳见状,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正如你所想。断云,你可还有什么话要问?”

  “没有了。”

  曲断云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道。

  怪不得师父不管那时敬之的死活,自己当初所蔑视的天命,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此时此刻,时敬之正倒在镇子边缘。

  四下无人,他痛苦地蜷缩身体。他的衣衫被血染了个乱七八糟,喉咙上添了道深深的伤痕——

  长乐帮的人划伤他的喉咙在先,苏肆豁开他的咽喉在后。如今这一刀恰恰砍在旧伤处,三伤合一,伤口连成一道,显得更深更长。

  鲜血洒了满地,染红了满地嫩草枯茎。濒死的痛苦之下,时敬之指尖嵌入泥土,颤抖着抓刨。

  与上次不同,尹辞并未立刻到场,处理伤口。周遭只有清风旋过,发出极低的呼啸之音。

  数十步外,尹辞彻底消了气息,躲在树丛之间。风中血气越来越浓,他紧紧攒着挡灾符,目光一眨不眨地瞧着时敬之。不知不觉之中,他的指甲刺破了手心,血液将平安锦囊染成鲜红。

  时敬之在死去,毫无疑问。

  尹辞见过太多人殒命身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榨出骨子里的狠戾,才勉强忍住启用挡灾符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