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一股子鲜血喷去苏肆脸上,险些盖住他眼角的黑痣。苏肆抹了把脸上的血,短刀在手中一转,遥遥指向曲断云。
这分明是挑衅。
曲断云额角爆出青筋,刚想向前援助,却被慈悲剑当场截住。
少了官兵牵制,施仲雨当即拢了太衡门人。她与闫清两人合力,将曲断云牢牢困在原处,教他回不了官兵之中。
江友岳面露不悦之色。
眼前,曲断云被正道联合压制,官兵们被魔教不住纠缠。尹子逐没显出半点黔驴技穷的惊慌,而时敬之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还愿意跟着那人捣乱。眼看“引仙会搅乱武林”的说法就要被传出去——这可比虚无缥缈的悬木故事现实多了,不知道会引起多少麻烦。
远处,皇帝低头。不出几日,那罗鸠大军便能长驱直入。到时他们再请几回神,悬木只会进一步受损。必须尽快让时敬之成为新的真仙,将那神降圣早日驱逐出去。
他们没时间在这乱耗。
虽说真仙忙于操控天灾,不便移动。如今境况特殊,还是早日请他老人家出手,快刀斩乱麻为好。
江友岳当机立断,他围拢身边的根系,抬起头,朝天空的方向大声祈求。
他的语言晦涩难懂,如同某种歌谣。随着祈求继续,国师身边的根系渐渐浮出一层辉光,那光芒青翠欲滴,满是勃勃生机。
令人生厌。
尹辞咬紧牙关,携着金火冲向江友岳。他不顾一切地乱斩根系,试图打断这场诡异的求援。可惜为时已晚,已经有点滴肉浆从空中垂下。天上瞬间乌云遍布,电闪雷鸣。暴雨裹挟着浓烈的腥气,随着肉浆不断坠下。
半透明的根须登时散开,留下一片干净空地。闪烁着辉光的根系爬离国师的身体,在地上绕成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术法阵。刺目绿光中,肉浆悬空于术法阵之上,沸腾般扭曲不已。
正如真仙上一次现身,那肉浆渐渐成型,变成了孙妄的样貌。
悬木受损,真仙没再费心装人味儿。他面无表情,只是捏了个手势。脚下白袍袍角瞬间延伸,散作无数三千烦恼丝,将周遭的官兵与陵教教徒尽数裹住。
尹辞的眼中,那些雪白细丝将人一个个卷起,吸吮不已。它们钻进铠甲衣衫,软化骨肉,方才的活人这会儿好似被抽了骨头,布袋似的倒在地上。
尹辞紧盯着不远处的“孙妄”,呼吸又急促了些许。烦恼丝如若潮水,光是把他困在其中,他便连剑都不怎么能挥动。时敬之更是金火直冒,才给自己空下一亩三分地。
而这绵绵烦恼丝中,偏偏混了不少尖锐粗根。要不是尹辞挡得及时,时敬之险些被勾个对穿,血淋淋拖去真仙身边。
尹辞当即放弃进攻,牢牢守着时敬之。真仙一步步走向两人,一言不发。
瓢泼大雨浇下,在众人看不见的烦恼丝上堆积、流下。电光闪烁之下,积水仿佛在空中浮动。雨丝石头似的砸上皮肤,逼得人无法呼吸。不远处的枯山被雨幕遮挡,剪影被灰暗的雾气吞噬。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片血迹斑斑的广阔荒地。
终于,真仙在师徒两人跟前停住脚步,高高举起一只手。大地发出隆隆怪声,附近一阵又一阵倾塌崩裂的动静。
暴雨卷土动石,这回是泥龙下山!
天灾将至,烦恼丝与树根的动作丝毫不停歇。众人举目四望,目所能及之处只有灰暗惨淡的景象。凡人们哪怕躲过烦恼丝,也躲不过间或刺来的根须。就算勉强保住一条性命,他们也注定被泥龙埋葬。
乱战就此凝固。
真仙对付凡人,当真比碾死蝼蚁还简单。半柱香不到,纷乱血腥的战场便成了浮于地上的绝望地狱。
官兵、陵教教徒均是死了大半,只剩少数人在原地苦苦挣扎。曲断云被真仙辨出,得了松口气的机会,他轻松拨开烦恼丝,剑风朝闫清而去。江友岳屏气凝神,术法不断,将枯山派师徒困在原处。真仙伸出一只手,抓向还在努力散出金火的时敬之——
一声轻笑在暴雨中响起,随即是长剑撞上烦恼丝的声音。
“啪。”
尹辞松开了吊影剑,任其坠落在地。他右手一翻,牢牢捉住了真仙的手腕。
“孙大哥。”
他弯起嘴角,一双眼黑如古墨。暴雨打湿了尹辞的长发,湿淋淋的发丝紧贴面颊,他面色苍白,整个人就嘴唇还剩些血色。然而他声音清亮,毫无紧张示弱之意。
“别碰我的家眷。”
第152章 血引
真仙眼睛眨了眨,脸上一片麻木。他怔了会儿,随后还是没有理会尹辞,手继续探向时敬之。
“上回还与我们有说有笑,这会儿又如此冷淡。孙大哥,这可不像你。”
尹辞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真仙眉头一皱,尹辞那只手顿时被细根绞得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然而尹辞面上平静无波,手上似是没有痛觉。
血红细根爬上白骨,化作血肉,尹辞的手在真仙面前恢复如初。真仙动作停了一停,目光从血红细根上扫过,最终定在尹辞身上。
两棵悬木对上,效果比他们想象的还好。兴许效果过于好,那真仙连与他们口头掰扯的意思都没有。周遭根系卷起阵阵爆响,全部戳向尹辞,显然是打算将他碎尸万段。烦恼丝上积攒的雨水溅得老高,荒野之上硬是打出了水战之势。
“敬之!”
尹辞一声呼喊,两人换了武器。尹辞执起药到病除旗,卷出剑气似的旋风。时敬之则以金火覆盖吊影剑,向周遭绽出一个个灿烂的光弧。
不同于第一回 与真仙交手,这次金火之中带着隐隐的黑色。真仙下意识退了几步,须根花苞似的缩起,将它护在正中。不过等看清了那柔弱火势,它紧绷的面孔又慢慢放松下来。
比起地下庞大无比的悬木,这点火焰连星子都算不算。
“……乌疏矿么?”它的语气平静无波,“单单得了点矿渣,也想与悬木作对?”
江友岳绷了半天的气,这会儿可算吐了出来。
原来是晓得了乌疏矿的用处。可惜,尹子逐还是托大了。
悬木终究是天地间的活物,克它的物事自然不少。三百年间,真仙将啃噬悬木根的动物杀尽、毒害悬木的矿藏销毁。比起那些能直接伤到悬木的,乌疏矿算是最无害的那类——乌疏矿本就提炼困难,还须得以金火全力灼烧,燃起的毒火才能烧伤悬木。
所以他们将它放在了最后处理。
近百年,引仙会软硬兼施,把大允仅存的几个矿点全部荒废、市面上的乌疏矿制品尽数回收。就算流落在外一两件,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江友岳乘着蠕动的烦恼丝靠近,换回了寻常法术。
水汽化雾,雨丝结冰。尖锐的冰粒自空中刺来,时敬之哆嗦两下,周身火苗霎时矮下去不少。不远处,闫清与施仲雨似乎也落了下风,他们跌跌撞撞地劈开烦恼丝,朝尹辞这边撤来。
凡人瞧不见三千烦恼丝,却能瞧见上面的水滴冰粒。烦恼丝翻腾不止,渐渐被这些水滴裹出一片白色。它们伏在荒野上,棉絮似的柔软圆润,荒草与血迹尽数葬于其下。若忽视那些鬼手似的半通明须根,这场面甚至有几分平宁。
乍一看,像极了深冬的积雪。
尹辞以旗控剑气,剑招中满是孤注一掷之意。身周全是虎视眈眈的根须,他不敢跃起,只是在这“积雪”中艰难旋身。剑气划开真仙白衣,划破它的血肉。下一刻,血肉重生,白衣合拢。
时敬之随着他的动作,笨拙地舞剑跟上。两人彼此相携,像极了某种双人舞蹈。尹辞剑风劈过一处,时敬之的火焰便如影随形似的跟上。
悬木的根须对那黑火有着本能的畏惧,动作慢了不少。真仙腹部亦是多了道深深的口子,泛着绿光的血液不住滴下,被烦恼丝吸收殆尽。
那伤口边缘焦黑,恢复得有些缓慢。
“二位还是放弃为好。这般胡搅蛮缠,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江友岳冷声道,“时敬之,你还要执迷不悟么?什么‘家眷’,他只是想拿你做饵,来一场鱼死网破!”
只要能说动时敬之,金火一撤,真仙的漫天根系瞬间就能把尹辞扎成肉泥。等他恢复完,他们早就带着欲子撤离了。
然而那欲子没有半分迟疑,只是继续操着阴暗的毒火,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聚集过来的须根越来越多,半透明的黑影交叠移动,师徒两人身边似是围着厚重的黑雾。
正如雪上绽开的一朵黑莲。
手下危机,大势已去。真仙在前,妖邪绕身。尹辞衣衫破碎,一身血迹被冰雨冲得乱七八糟。时敬之相对好些,只是一头束好的长发被打散沾湿,着实狼狈不堪。这境况绝望非常,那两人的动作却越发轻松,如同这一切只是场愉悦梦境。
他们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配上周遭状况,那份自得显得尤为疯狂。江友岳见惯了穷途末路之人,这两人的反应着实异常,教他不自觉地毛骨悚然。
为什么尹辞还能笑得出来?
为什么欲子一心信任他?
……若这两人的情谊真的牢不可破,他们策划这一出好戏,无外乎要将真仙引出来。可是只凭这一点微弱火星,他们又能做什么?弑仙吗?真仙可是连着悬木的!
他们——
江友岳一走神,放松了术法干扰。只见那师徒俩仿佛一人一影,鼓足力道袭向真仙。后者不喜黑火,刚想错身躲避,突然被尹辞一把揪住衣衫。
尹辞与时敬之不再分身似的行动,猛地旋了个身,半边身子顷刻被根须穿透。他攥着沾满鲜血碎肉的拳头,一拳捣进了真仙腹部的伤口。
这一拳没沾黑火,真仙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反倒是尹辞离了时敬之的庇护圈,被须根捉了个正着,半边身子差点被剔为白骨。尹辞挣脱不及,被须根吊在半空,鲜血从他的脚尖不住流下,几乎形成一条血线。烦恼丝来不及吸收,渐渐被染成黯淡的红。
尹辞伸出沾满血的手,一把扯住根须,继而抓向真仙。剑风乍起,淋漓的血雨朝真仙坠去,后者皱起眉,扬起手,准备给面前这烂肉似的人最后一击。
江友岳也欣喜非常,法术几乎立刻转了方向,全朝尹辞轰去。时敬之也炸起黑金交加的火焰,快速朝尹辞冲去——
吊影剑燃着熊熊烈火,贯穿了尹辞的胸口。
那把剑自尹辞后心刺入、前胸刺出,剑尖没于真仙的胸口。最初,金色的火焰烧毁了尹辞身上的衣物碎片,热气逼人。而后那火焰从根部开始变黑,火舌温柔地拂过衣料,不时有水滴划穿黑火,落下地面。
它安静非常,犹如死亡本身。
尹辞登时又吐出一大口血,粘稠的血液沾湿了真仙大半张脸。血红细根被黑火一燎,瞬间枯萎蜷曲,散发出一股子烧焦的木头味儿。尹辞的恢复也慢了不少,从一侧看去,还是血淋淋的骨架模样。
可他在笑。他在鲜血与黑火之间微笑,一双手诅咒般掐着真仙,指尖深深嵌入它的血肉。
剑自尹辞胸口刺来,走了死角,真仙毫无防备。剑尖没入它的胸口三寸有余,划出漆黑瘆人的烧伤。它试图挣脱,却被尹辞舍命制住。两人靠得极近,身上的黑火互成助长之势,一同燃成个漆黑的火球。真仙没有发出悲鸣,它木头似的僵着,周遭的根系也纷纷僵直,像极了受惊的野兽。
面前的景象太过荒谬,江友岳屏住呼吸,险些忘了术法怎么施放。
欲子是想开了,终于背叛,还是……
时敬之似乎察觉到了江友岳的视线,他侧过头,冲江友岳比了个无声的口型。
“嘭。”时敬之双唇一碰。
他猛地加了几分力气,炽盛的黑火球瞬间炸开,如同平地起了一轮漆黑的太阳。
浓重的黑暗下,时敬之的笑容艳丽而冰冷,有那么一瞬,他身后浮出了淡薄的人影。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影子,两人俱是笑得明艳无比、恶毒非常。江友岳刚想细看,那双影子雾气般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自一把剑起,毒火燎原,渐渐连天。
金火无比灼人,可待它烧透乌疏矿,生出的黑火并不炽热。遍地火焰向上伸展,不住摇曳,整个荒原沉入黑焰的怀抱。世界如同被搅成碎片,只剩零星的光。明明还是白日,此处却像入了夜,四处皆是深入骨髓的黑。
天地间,一时只有妖邪燃烧的噼啪声响。
黑火不住吞噬,三千烦恼丝融雪似的消散。半透明的根须疯狂卷曲,发出吱吱的燃烧之声。天上的乌云疯狂翻腾,暴雨即刻停歇。隆隆作响的泥龙后继无力,停在山脚之下。
在江友岳眼中,秃枝也个个伏在地上,无比痛苦似的滚动着。不知为何,悬木似乎在承受极其巨大的痛苦。真仙受其影响,身体扭曲不止,没法再维持英俊的人形。他摇晃着倒了地,尹辞没有松开他,随剑刃一同扑了上去。
尹辞正如满地根须,身周皆是黑火。诡异的火焰中,他几乎只剩一副活骨架。然而就算如此,他还是收紧双臂,把真仙紧紧禁锢于怀中。
黑火越烧越旺,大地震颤不止。时敬之披头散发,吊影剑上的黑火越来越旺。
他一步步走向燃烧的尹辞。他跪在那人身边,指尖穿过黑火,几近温柔地抚过尹辞的骨骼。随后时敬之抽出剑刃,换了个要命的角度,又是狠狠一剑——这一回,吊影剑将尹辞与真仙牢牢钉在了一起。
曲断云刚要乘胜追击,便被这一出震懵了。他顾不得近在咫尺的闫清,双眼被血丝染得通红。
“师父!”
江友岳比曲断云好不到哪里去。火焰裹着通天根须,自地缝升上,国师的术法如同杯水车薪,压根起不到任何作用。
得让真仙快点恢复才行。江友岳咬紧牙关,拿出一只仙躯枯手,快速施起法来。时敬之必定使了什么诡计,他只要探一下,肯定能认出术法的残余。只要他……
江友岳的表情彻底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