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第177章

作者:年终 标签: 灵异神怪 天作之和 强强 玄幻灵异

  “嗯,哦。”许璟明漫不经心地应道。

  对于沈朱潜入那罗鸠一事,他倒不是很惊奇。要不是足够疯,怎么会有人会以平民之身对抗引仙会——最扯淡的是,无论过程如何,结果还真给她复仇成功了。

  这女人显然还没过瘾,这是打算将悬木彻底赶尽杀绝。

  ……然而困扰他的并非异国悬木。

  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皇帝抬起眼:“怎么?”

  “皇兄,你打算怎么处置引仙会的人?”许璟明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想为你那友人求情?”

  “我也不知道曲断云拿没拿我当友人。”许璟明苦笑一声,“我只是……只是觉得,这回咱们没几个人干人事儿。你我从小视时敬之为怪物,皇兄你至少是个好皇帝,我……”

  自视甚高,从不把下人的命当命看。与曲断云相比,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实在是没什么谴责的立场——悬木暴露之前,自己亦是将天下人视作猪狗,不过是过得舒服,没有下重手罢了。

  眼下曲断云被关了大牢,自己却在外头闲晃。许璟明虽不至于自认罪不可赦,心里还是有点微妙的情绪。劫后余生、羞愧难当混上了迷茫,他当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许璟行叹了口气,他深深地瞧了许璟明一眼,嘴上另起了话题。

  “江友岳与此事牵连极深,罪责难逃。但引仙会在民间影响甚大,朕决计不能当众斩杀他,最多将其囚禁到死。”

  江友岳外貌年轻,内里也上了年纪。牢中无材料施法,无书籍解闷。狱卒禁止与囚犯交谈,他甚至连阳光都瞧不到。就算什么都不做,老人也活不了太久。

  不过比起尹子逐的遭遇,这也算便宜他了。

  “曲断云是个棘手的。虽说有江湖人作为人证,毕竟物证不足,曲家在朝中亲戚亦是不少。当今正是用人之时,若将他草草处理,亦是会招来曲家人的不满。”

  许璟明疑惑地看着皇帝,不太明白这话为何要冲自己说——他丝毫不操心政局,这会儿听得头都大了。

  “曲断云爹娘深明大义,我已与二老谈过此事。他们决定令其改姓,与其断义,将其逐出曲家。江湖事江湖了,如今他一介布衣,就让江湖人自己处理吧。今后是死是活,且看他的造化。”

  许璟明安静地听着。

  “这回曲断云出狱,就由你来送出去。消息我已经让阅水阁放出去了,现在太衡也不收他,你既然与他是故交,就由你来安置他吧。”

  “……嗯。”

  许璟明嘴上应了,心里依旧不懂。他恼的是人生大事,皇兄却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差事。若说安置一介平民,阅水阁分明更合适。

  曲断云出狱那日,弈都已是盛夏。

  比起春日入狱,曲断云清瘦了许多。如今他形容枯槁,没了当初豪气冲天的模样。牢中无光,吃不好睡不好,曲断云健壮的身子也单薄了不少。乍一看,与街上行走的普通人无异。

  曲断云人虽然执着,却不傻。悬木已毁,国师一脉已被皇帝攥牢,百年大业回天乏术。他被曲家赶出来,将来考不得功名,也入不得行伍。他背着江湖的血债,在武林也是过街老鼠。曲断云虽说保住了一条性命,眉眼里却尽是迷茫。

  皇帝留了他一条命,也只留了他一条命。

  没了大业,没了出路,钱财也只够这几日的吃喝。曲断云呆呆地坐在马车内,连下一步做什么都不知道。马车窗布微微飘起,一个挑着担的脚夫路过轿边。那人皮肤晒得黑红,尽是汗水,脸上却带着十足的笑,正与城门口的官兵唠天唠地。

  先前,这般景象,他是不屑于去看的。这会儿看进眼里,曲断云心里别有一番滋味——看那粗陋不堪的鞋拔子脸脚夫,过得似乎也比他体面。

  “……差不多得了,你这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马车另一边,许璟明叹了口气。

  “当初时敬之出城,状况与你差不多。皇兄没给他多少钱,也没给他半点好身份。他后来那些钱,基本全是自个儿帮人瞧病赚的。”

  曲断云收回视线,沉默地看着许璟明。许璟明当他要说些“成王败寇”之类的豪言壮语,结果曲断云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是第一次尝到这尘世的庞大与沉重,许璟明嘴角抽了抽。也是,他们先前吃穿不愁,压根没考虑过怎样凭自己活。

  “你……你先想个法子给武林人一个交代,反正留得一条命,总比被关到死好。你有功夫,就算混不了江湖,卖力气也饿不死。”

  “卖力气也饿不死。”曲断云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带着点冷笑之意。“王爷说得轻巧,可曾考虑过自己下去卖力气?”

  许璟明瞧了眼轿子外头的热浪,堂而皇之地缩了缩——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样?

  “曲某……我也算见过群峰之顶的人,断然不会滚去泥里求食。”曲断云的声音还有些飘忽,“只要世上还有悬木,悬木便可为人所用……”

  他这语气并非往日那般自信,许璟明也没有挑明。未尝过俯瞰众生的滋味还好,但凡尝过一点,人便难以再低头了。

  “什么悬木不悬木的,你还是先给自己想个新姓氏吧。”

  曲断云盯了许璟明一会儿,那目光复杂非常。许璟明往后挨了挨,后颈起了一片鸡皮。自从他们重逢,曲断云似乎从未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

  “你倒好。”曲断云轻声道,语气有些心不在焉。“重来也好,坚持也好,你要轻松得多。”

  说完这句后,他再次看向窗外,没有再与许璟明说半个字。容王殿下愣在另一边,自个儿咂摸出些奇妙的滋味来,似有所悟。

  轿子晃晃悠悠,远离弈都。

  到了城郊凉亭,轿子慢慢停下。许璟明把轿子里的食盒包袱一提,自己下了轿子。同一时间,凉亭中飞出一人,足点清风,满面笑意。

  “来了啊,挺准时的,我老远就闻到了。”时敬之一把抓过食盒,另一只爪子勾住包袱。“有劳容王殿下亲自送东西,难得,再会。”

  说完,他扭头就往凉亭冲,活像瞧不见的尾巴着了火:“子逐,子逐,这就是我小时候吃过的点心!我特地朝宫里讨的,可好吃了,你快趁热尝唔尝。”

  他这话越说越模糊,估计一块点心已经进了嘴巴。

  许璟明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将手上扇子一拍。法器扇穗激射而出,把要溜走的时掌门勾了个正着。那狐狸刚吭哧了一声,一道闪烁寒光的剑气袭来,竟是把那法器一刀两断。

  下一瞬,尹辞从天而降,一张脸让三伏天都寒凉了几分。

  百两银子的法器瞬间报废,许璟明心在滴血:“那混……兄长跑得太快了,我只是想叫他留步。”

  这句“兄长”几乎是哼哼出来的,差点被草丛间的蚊子叫给遮盖过去。

  他也不想下手,还试图笑脸相迎。谁能想到时敬之撒丫子就跑,莫说他们还算兄弟,一般人对送菜的店小二都没这么敷衍!

  “唔,留步。”尹辞意味深长地笑,“我们不过来此消暑,没什么大事好谈。”

  “也、也不是大事。皇兄把曲断云塞给我了,我不太晓得怎么处理。时……兄长是过来人,在江湖吃得开,我想他兴许有点手段。”

  许璟明搓搓手,赶忙赔笑。

  “这不,正巧与兄长约了见面,索性……”

  “啊?曲断云?”时敬之拿点心戳尹辞的嘴唇,“随便找条河,扔去喂鱼呗。”

  许璟明:“……”

  他高估了欲子的人性,时敬之那话发自肺腑,的确还是那六亲不认的时敬之。要是把烫手的曲山芋甩给时敬之,曲断云怕是隔天就成了鱼食。

  许璟明:“兄长吃好,我就随口一问,再会。”

  这回扭头就跑的成了容王殿下。他慌忙不迭地跑回轿子,迅速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时敬之冲那摇摇晃晃的马车喷了口气,接着笑嘻嘻地转向尹辞:“好不好吃,要不要我再喂你一块?”

  尹辞微微低头,他一手按着即将滑下的鬓发,细细舔干净对方指尖的碎屑:“来。”

  许璟明扫过一眼——他从没在时敬之脸上看过那般柔和的表情,那人似是绞尽脑汁抠挖过往的甜意,将其掰碎了一点点分享给心上人。

  简直刺眼。

  他把轿子布帘一扯,白眼翻到天上去。缓了半天,他才顺出一口气。

  “罢了,我仁至义尽,你自求多福。今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说完这话,他突然一阵近乎瘫软的轻松。

  曲断云照旧没有回应他,只是点点头。

  在那之后几年,许璟明没做出怎样的功绩,唯有夹着尾巴做人一事炉火纯青。容王府成了下人们口口相传的好地方,此人姑且算有了点民间威望。他也曾关注过曲断云的动向——那人使劲浑身解数,在武林众人中虚与委蛇,终于以自断一足的代价换了条命。最初两三个年头,许璟明听闻过那人蛊惑人心,试图再起的消息。再往后几年,江湖上依旧有“断云君”的传言。

  然而二十年过去,他再也没有听闻过那人的境况。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第162章 送别

  自从摆脱了肉神像,时敬之的体质好到人神共愤。别说吐血,他一口气跑十里地也不带喘。时掌门得意无比,动辄各种嘚瑟。包括但不限于投身溪水,夜半吹风等荒唐行径。尹辞制不住他,老天先一步看不过眼——重回北地,此人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险些从木拉车上跌下去。

  两人都晓得医术,知道时敬之这状况轻之又轻。回去饮些热汤,睡一觉便好了。

  尹辞明白归明白,但此人哈啾哈啾喷个不停。他一个不忍,顺手将自个儿的狐裘让给了时敬之。后者老老实实裹进两层毛皮,拿帕巾小心擤鼻子。

  可惜这不算完,尹辞带着笑意的目光不时扫来扫去。那眼神软得没棱角,但揶揄是有点儿的。时敬之自觉颜面大失,只得把脸埋进狐裘。

  他怎么了?他不过是见北地鱼肉肥美,动了点小心思。谁知哪怕是暖秋,北地溪水仍带着十足寒意。他一个没估准,给寒气冲了个措手不及。

  ……但无论怎么说,他可是捉了满满一篓子鱼。反正受凉都受凉了,正好讨些胡椒鱼汤吃。

  那罗鸠一战过了小半年,北地已然恢复平静。宓山宗的门人本就住得零散偏僻,哪怕江湖翻了个个儿,朝廷险些易主,他们仍住得安安稳稳、平静非常。

  不过这回,他们可不是来拜见宓山宗的。

  车前巨犬跑得哈哈吐气,终于到了目的地。此处一片雪白厚雪,隐隐能看到雪下凸出的废墟,乍看之下,与别处并无不同。

  废墟之前,已然站了五个人。

  尹辞利落地停下木拉车,揉了揉啪啪甩尾巴的几只巨犬。时敬之丢下几条鱼,仍裹着厚厚的狐裘。

  “时掌门这是……”金岚欲言又止。

  尹辞:“受了寒,不妨事。”

  金岚没再追问——他晓得这两人的厉害,实在是说不出太多场面话。

  曲断云一事影响深远,弄得太衡一直抬不起头。后来那曲断云被曲家舍弃,又被武林人废去一足。那人不甘屈服于凡尘,又在四处乱蹦跶,这才分散了太衡的压力。

  双生根一案,他们的人证倒是有,谁想那曲断云巧舌如簧。他咬死了众人没有当场目击、没有确切物证,只有几句“多日后听闻的含糊话”。如此一来,竟让他免去了一条死罪。

  金岚亲眼见着太衡被这人撕成两半,后来他跟着施仲雨费了不少心思,才将那些“歪念头”正过来。他本人也算挂了个预备长老,算是因祸得福……

  ……个屁!

  那罗鸠那边的悬木要处理,他作为“施仲雨的亲信”,自然也得跟着。这一去,保守估计也要五六个年头。得此重任,金岚胸中生豪气,胃袋却舍不得大允,矛盾得脑壳发晕。

  “大师姐,时掌门也要去那罗鸠么?”金岚可怜巴巴地问道。

  “不,他们与我一样,只是来拜祭故人。”

  施仲雨已然成了太衡掌门,她穿了身素色衣衫,连簪子都换了最朴素的款式。她取了几枝保存完好的桃花,供在那小屋残骸前。

  尹辞像是料到了施仲雨会送这个,他取了两坛不辣口的甜米酒、六包上好茶叶,同样供在了废墟门口。

  剩余三人离得稍远,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敢问沈部主,这是……?”

  “陈千帆和卫春的合葬墓,算是吧。当初时掌门硬解引仙会的禁制,就是他们帮的忙。”冷风刮来,沈朱面颊微红。她不算多愁善感,向来不容易被触动。然而见了这样的景象,一点怅惘还是生于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