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尹辞:“……”
察觉到徒弟眼里的嫌弃,时敬之一骨碌爬起来:“为师可不是好吃懒做之徒。实在是先前没吃过一顿饱饭,才一时忘情——”
“为什么吃不饱?”
时敬之没说谎。枯山初见时,这人的虚弱确实不是一时饥饿那么单纯。可他带的钱说不上多,也绝对不少,不该吃不起饭。
时敬之:“难吃,吃不下。”
尹辞:“……我出门了,告辞。”
“且慢且慢。”时敬之又摸出钱袋,挂上慈父般的表情。“你刚进城,顺路多逛逛吧,我不着急。”
尹辞将钱袋一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刚给人当完贤孙,不想无缝衔接孝子一职。
时敬之等尹辞离开院落,才慢条斯理地燃起药粉。没过多久,一只胖麻雀在窗口蹦跶起来。
他瞥了它一眼,伸手一捉,取下它脚上的薄绢。读完内容,时敬之拿出切药小刀,刀柄粘上白芨朱砂,在绢背划出细细的纹路。
那胖麻雀似乎通人性,它老老实实等他绑回薄绢,随后才扑棱棱飞走。做完这一切,时敬之躺回床上,揉着肚子,兀自陷入沉思。
门外,尹辞早已走远。他买了个勉强遮面的帷帽,在某个阔气院落外停住。
“告诉孙老爷子,宿家人来见。”
栖州繁华,阅水阁附近更是住满权贵,他刚巧有位故人住在此地。
孙怀瑾已逾百岁。他少年时被宿执——也就是尹辞救过一命,收入赤勾教。此人头脑运气都不错,懂得进退,发家后转而做起正经生意。如今孙怀瑾儿孙满堂,俨然一方巨富,与官府关系甚好。
他受恩在先,又被尹辞拉扯成人,几十年来嘴巴极严,这才接触到尹辞小部分秘密。
不多时,门仆将尹辞引至暗门,邀进院子。
孙怀瑾在院中静坐,整个人枯如桃核,身上裹了厚厚的绸缎裘衣,眼皮褶子都快把眼睛压没了。看到尹辞,那堆褶子里透出两道精光。
老人将仆下挥退,自个儿离火盆近了些:“宿大哥。”
“怀瑾。”尹辞颔首。
“上次见您,还是五年前。”老头咳嗽两声,“没想到你我还能活着相见。”
尹辞向来不会客套:“嗯,你今年一百零五了吧,挺能熬的。”
老人大笑,笑声比乌鸦还难听:“可不,一把老骨头了。大哥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做什么?”
“打听个人。”尹辞道,“时敬之,弈都,药材生意。”
孙怀瑾闭上眼,脸色变了几变:“弈都确实有个卖药的时家,早年和这边有些来往。他家生意不大,要是大哥想找药材,不如让老朽……”
尹辞摇头。
孙怀瑾:“时家实在不起眼,我对他家小辈没印象。大哥且先喝盏热茶,我叫人细查一番。”
说罢,他用拐杖狠敲地板。一个聋仆弯腰凑近,摊开掌心,好让孙老头划字传意。
“怀瑾,你对鬼墓没兴趣?”尹辞呷了口茶,突然开口。
孙怀瑾桃核似的脸抖动两下:“就是将天下第一剑白送给我,我也拿不住。人老了,不中用,柴火棍都挥不动。”
说罢他望向半空,目光中多了几分凄然:“当年随大哥骑马仗剑,真是快活、快活……”
“你不想要长生之物?”尹辞应得冷淡。
“如此模样,我早就活够了,就看老天几时收我。”孙怀瑾笑道。“大哥莫不是想用长生之物酿毒?”
“宿执”多年求死不得,孙怀瑾对此心知肚明。
关于鬼墓,某个传闻尤其诱人——陵教那位教主寻得长生之法,余下空墓,将线索留在墓中。更有知情者对天发誓,曾听那位教主提过“寻得视肉”的事。
食视肉,得长生。那东西既能让人长生不死,没准能做出天下至毒。
“我不缺时间,顺路看看。”尹辞没否认,“……只是这么些年,我一个长生者都没寻到,难说那东西是真是假。”
孙怀瑾长叹:“那您不老不死的原因——”
尹辞言简意赅:“不知道。处处都是死胡同,我找累了。”
话刚到这,聋仆呈了张纸过来,又给尹辞续了茶。孙怀瑾扫了两眼,将纸丢进火盆:“时敬之,时家第五子,下头还有个弟弟。自小不喜念书,只想闯荡江湖。目前没犯过事,是个好孩子。”
尹辞沉默许久:“消息无误?”
孙怀瑾又笑:“大哥,你连我都不信?”
尹辞不答:“算了。他若不负我,我不伤他就是。”
出了孙家,尹辞顺手买了串冰糖葫芦,回去哄那“好孩子”。时敬之也不拘泥山楂形态,吃得挺高兴。
“我们今晚就去立门派。咳——都说栖州夜景好看,正好看个饱。”时敬之话没说完,又嗷地吐了口血。
尹辞:“真不必这么勉强。”
“阿辞,这你就不懂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时敬之直摇头。“过来,我先把烫伤膏给你擦上。都晾着一整天了,小心害病。”
不多时,尹辞带着一身刺鼻的药味儿出发。烫伤膏味道太大,他甚至偷偷尝了尝,没品出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只得作罢。
天色昏沉,灯光璀璨。比起白日,街上行人分毫不减。酒气混上脂粉香,格外醉人。
阅水阁在城正中盘了个商铺,青色灯笼甚是扎眼。
进了门,大堂正中悬了块雪白的皮子。皮子上架了个机关瀑布,药水徐徐浇下,一刻不停,好让它保持湿润。机关四周立了透明的琉璃板,明显碰触不得。
皮子慢慢闪动,上面墨字板正,一时一换,偶尔还会现出几幅人像。阅水阁弟子在皮子附近站成一圈,各个拿笔,一刻不停地记录内容。
“阿辞,看见没?那叫‘字衣’,是软鱼妖的皮。弈都总阁在字衣上写字,各地同步得信,神奇得很。天底下就阅水阁会养皮,据说宫中字衣都由他家弟子保养……”
尹辞配合着目瞪口呆。
“分阁字衣也能传信给总阁,门派记名就是靠它传的。”时敬之声音低落下来,他老大不情愿地掏出钱袋,开始一点一点往外抠碎银。“记名要十两白银呢。”
对面阅水阁弟子服务态度极好,耐心地等他抠。时敬之钱袋里抠一点,药箱里抠一点,勉强凑够十两银子,不舍地推出去。
“门派名?”阅水阁弟子核完银子,终于提笔。
时敬之:“枯山派,共师徒二人。我是掌门时敬之,这位是尹辞,我的关门弟子。”
尹辞别过脸,面无表情。刚收完大弟子就关门大吉了,动机真的很明显。
阅水阁弟子顿悟:“原来如此,混鬼墓资格啊。”
时敬之微笑,可惜脸上戴了傩面,微笑杀伤力不太够。
“你们先洗个手,再签名按手印。”弟子端出一小盆药汤。“别担心,这药水是洗指头用的。可防止歹人冒充良民,或者一人拜入多派……唉,鬼墓一出,钻空子的人越来越多了。”
寻常药水可洗不下鬼皮衣,尹辞痛快伸手,欣然照做。
“成了,枯山派正式立派。无论两位今后是经商还是受人捐赠,都可记在枯山派名下。要保留门派,须得每年除夕前追缴十两白银,另上报人员名录……”
阅水阁弟子念叨不停,下笔如飞。
“两位名下可有房屋?若是没有,‘门派所在’可以先空着。”
时敬之吭哧半天,转向尹辞:“你家住哪?”
尹辞板起脸:“就当没有房屋吧。”
阅水阁弟子一脸“果真如此”,递出串精致的小坠子:“这是阅水阁的玉坠,可悬于掌门信物上,时掌门请。”
出了门,时敬之将那坠子往“药到病除”的旗子上一挂,又嘚瑟起来。尹辞懒得管他,原地化作人形行李,跟着时敬之乱走。时掌门这边停一停,那边转三转,逛到夜深才回屋。
进了门,他将玉坠转挂上手腕,一脸满足。尹辞则在地上铺起稻草,准备打地铺。
“阿辞,上来一起睡吧。”时敬之往墙边挤了挤,“为师不是那么讲究的人。”
尹辞:“我怕你半夜吐我一身血。”
时敬之:“不用害臊……哦你说这个,我会记得转身。”
尹辞叹了口气,卷起铺盖上床,心有点累。时敬之这小子,没有半个举动让他省心——单纯缺根弦也好,别有用心地试探也好,他一时竟看不透。
想到这里,尹辞心念一动:“师尊,我能看看那玉坠吗?”
难得贴这么近,机会不容错过。就让他再探一次脉,瞧瞧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第5章 门神
时敬之豪爽地伸出手腕:“玉坠?看吧,随便看。”
尹辞作势抓那坠子,手背顶住时敬之的手腕,再次静察脉象。眼下时敬之吃饱喝足,平躺休息,他能查得再细致些。
不一会儿,尹辞表情微动。
“材料和雕工都没的说,单卖十两银子都值。”时敬之叹道,“看够了没,我……噗咳!”
他真的记得转身吐血。
尹辞收回手,背过身去:“看够了,你睡吧。”
时敬之嘟哝两声,收拾好染血的帕子,呼吸很快平稳起来。尹辞双目微睁,凝视着房中的黑暗。
时敬之应当不是哪位高人假扮的。他的年龄没有虚报,正好二十有七。更有趣的是,此人脉象分外诡异,无论怎么看,他的身体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若是什么都不做,时敬之最多只能再活一年。
但他又不像将死之人。
尹辞活了三百多年,为寻得自尽之法,也算遍阅天下医书。他将时敬之的症状一一比对,竟得不出答案。除了肉身经脉即将崩毁,此人甚至称得上健康。
找不到病因,自然无法用药。
怪不得时敬之不愿转手玉珠,这小子根本是冲墓中视肉去的。现世无药可医,寄望于传说之物也正常。
尹辞闭上眼,胸口莫名松快几分。既然时敬之活不了多久……枯山派么?师徒游戏而已,陪他玩玩也好。
若视肉真的存在,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等鬼墓之事尘埃落定,时敬之也没几天可活了,自己甚至可以在他面前放开些,不必担忧善后的事。
次日凌晨。
时敬之一觉起来,发现徒弟突然不怎么孝顺了。
自己这个做师父的特地早起,好教这小子练功。结果尹辞被他猛晃数下,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眼神甚至带了点杀意。
时敬之:“再不起床,为师把血吐你脸上。”
尹辞磨磨蹭蹭撑起身子,语气也不如先前乖巧:“才寅时。”
“你年岁不小,必须加倍勤学苦练,才能补上这短板。”时敬之毫不示弱,伸手就扒尹辞的里衣:“脱了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