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一阵黑风冲天而起,要不是时敬之缩得够快,他的脑袋差点被那股黑风咬掉。
一条巨蛇攀上崖顶,漆黑的蛇瞳中不见情感,连蛇信子都是黯淡的黑色。黑蛇鳞片光滑,肉镣没能缠住它,反倒被它挣断几根。
它蜿蜒而行,口中嘶嘶有声,散发着全然的敌意。
时敬之抽了一口气:“苏肆?”
那蛇尾无疑是苏肆的。只不过眼下此人被心魔完全吞噬,理性全无。
又一个心魔异化。
时敬之提心吊胆地看向尹辞,好在人头灯不动如山,没有变成怪物的倾向。再开口时,时敬之满嘴苦涩:“阿辞,你不说他俩吵架没事吗?”
现在看来他俩何止有事,已经有事到了经年怨愤的地步。时敬之抡起药到病除旗,努力抵抗蛇口,又不敢下重手,生怕一不小心把人打死。
尹辞将白爷甩下衣角,轻巧跃起。他把自家师尊逮了个正着,两人一口气跃上人头灯,将异变的闫清和苏肆甩在脚下。
“不是两人矛盾的问题。”确定把狐狸捞回来了,尹辞才再次开口。“闭眼,探探妖气。”
时敬之方才又是找人,又是躲攻击,出了一头热汗。如今被尹辞带离战场,这才平心静气下来。
他攥紧尹辞的手腕,缓缓闭目。
见众人中招,守山妖不再压抑气势,周围妖气滔天。相比之下,贪蝶的敌意简直柔和到接近于无。细微辨去,这妖气分为两股,强度不相上下。它们透出无穷的恶意与疯狂,偏偏又零落飘散,无法定位。
“这是……”
“就强度看来,嗔主与痴主都来了。”尹辞低声道。“苏肆状况如何?”
“他给心魔吞了,整个人成了蛇。阿辞,贪嗔痴三主都是大妖,它们各占领地,本不该相见。这绝对不是和尚的手段,要不然我们……”
见时敬之说到一半,自顾自停了下来,尹辞勾起嘴角:“师尊反应过来了?”
时敬之叹气:“阎不渡。”
那股恶意与疯狂,他们在鬼墓中见过无数次。
佛心阵不常开,可守山妖一直在。阎不渡只是让他们拜访见尘寺,可没说线索就在见尘寺寺中。
想来也是,见尘寺的高僧们不是摆设,就算阎不渡再强,也无法在寺中留下能持续百年的线索。然而僧人不染贪嗔痴,见不到守山妖。就算勉强得见,一次也不会招来多个。
把线索藏在守山妖身上,阎不渡玩得好一手灯下黑。
……可这真的是线索么?
嗔痴二妖被阎不渡处理过,激得众人心境格外不稳,以至于心魔异化。现今看来,这更像是把人往死路上引的圈套。
时敬之的目光停在悬崖边沿。闫清跪在光秃秃的崖顶,身上血流不止。苏肆化成的黑蛇正徐徐逼近,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气。
时敬之刚想下去救人,却被尹辞拉住了。
“阿辞,放开。他们好歹是枯山派的人——”
“嗔生怒,怒气遮眼,祸及无辜。痴生怨,怨憎无主,反噬本心。如此说来,闫清犯了嗔,苏肆犯了痴。”
尹辞声音沉稳,冷淡不改。
“就算阎不渡动了手脚,也改不了守山妖的本能。这两人若能抗得过心魔异变,嗔痴二主无法把他们逼死。”
“他俩可不像能抗得过。”
两个下仆中了招,一个徒弟目不能视。眼看门派要散在眼前,时掌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不管动手脚的是守山妖还是阎不渡,他们的心魔比之前还容易受影响。咱们再这样旁观下去……阿辞?!”
尹辞突然抱住身边的时敬之。他五指拢过微凉的黑发,将鼻尖埋进师父的肩膀,徐徐吸了口气。
完了完了,一整个门派都疯了。时掌门僵硬地站在原地,一阵悲怆从心底升起——他那大哥居然还敢嫌弃他不正常,相比这几位,他简直正常得令人发指。
“别动。现下心魔易受影响,想必不挑对象,倒也可以为我所用。”尹辞的声音沉稳依旧。
状况危如累卵,时敬之呼吸微快,体温都比先前升了不少。尹辞捉紧手中发丝,努力回忆贪蝶巢前的那个瞬间。
那个霞光破开黑暗,让他遗忘暗狱之苦的瞬间。
时敬之年纪轻轻,尚能以贪蝶锤炼心神,反控妖主。自己熟知各路心法,又有当下的法术辅助,要是做不到,岂不是引人发笑?
一股热意自胸口处炸开。尹辞再抬起眼时,双目之光犹如寒芒。
“二妖之术威力甚大,必定无法远程操控。它们故意把妖气弄得零零散散,想来也是不愿被发现——它们肯定藏在附近,捉出来便好。”
时敬之当即一震:“你的眼睛?”
“受术法影响,心魔更容易恶化,自然也更容易平复。”尹辞松开时敬之,将此刻心境钉死在脑海之中。“你我二人合力,你来保住那两人的命,我来寻找妖主,如何?”
不等时敬之回答,尹辞又浅浅一笑:“原来我的心魔是这等模样……怪不得当初师尊一眼便知道不对了。”
面对山岳一般的骇人心魔,尹辞看起来并无意外。
时敬之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只是人头灯下战况不妙,若是他们再闲聊下去,苏肆就要把闫清当午餐吞了。
他只得迅速点点头,一跃而下。
闫清还跪在老地方,眼珠肉镣在他身边结成极细密的网。他似乎还有意识,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可惜肉镣完全不受他控制,肉网也如同十指连心,闫清只要稍稍动作,便会踩上自己的身外身,痛得直不起腰。
苏肆则完全失了人性,黑蛇蛇口大张,尖利的獠牙扯开眼球,眼珠中的浊液随着鲜血四溅开来,让闫清的状态雪上加霜。
有尹辞在一旁协力,时敬之安心不少。他借着下落之力,避过几十条缠来的肉镣,径直给了蛇头一旗杆。黑蛇发出一声痛嘶,凶狠地反咬上去。
“掌门,别杀他!”闫清尽全力发出声音。
“不杀不杀,你先管好你自己,别到处扔肉镣了!”时敬之躲过黑蛇,语速飞快。“我说你年纪轻轻,人也看得开,哪儿来的那么大气性?”
“我……”
“你引来嗔主,你那兄弟又招了痴主,你俩这才变成那副模样。你要真动弹不得,不如跟苏肆说几句暖心话,先把他哄回人形再说——”
闫清精神一振:“真有用?”
时敬之:“戏里都那么演,不试白不试。”
闫清一双眼睛登时黯淡下去,黑蛇趁势咬碎数十颗眼球。吃了痛,肉镣的攻势又疯狂几分,险些把时敬之捆个正着。两人心魔剧涨,四下松林缓缓破碎,景色愈发扭曲。
时敬之:“……”
他踉踉跄跄地躲着,一路跑到尹辞身边,与对方背靠背防御:“闫清那小子伤得不轻,光维持意识就够呛。苏肆的蛇皮又厚得要命,我打不晕他,要下只能下死手。”
“嗯。”尹辞没有主动攻击,他人虽在战局中心,却轻巧地如同落叶,没沾上半点纷乱之意。“别急,且看四周。”
扭曲的景色中,松林与悬崖一同消失。带有禅意的风景平凡起来,渐渐化成一处普通至极的荒山景象。
时敬之:“这难道也是……”
“两人僵持不下,心魔进一步异化。异化速度这么快,估计有佛心阵的功劳。我说过,心魔归根结底要他们自己解。你不用终结战局,逼他们清醒便好。”
“我只能让他们多撑几个时辰。人总是有极限的,若不解开此局——”
尹辞答得风淡云轻:“要是心魔成因现于眼前,他们还拎不清轻重,这种下仆不要也罢。要找阎不渡的线索,嗔痴二主得抓活的。”
时敬之动作一滞。
他有些复杂地看向尹辞。方才复明时,尹辞那丝温情不似作伪,如今的无情也是真无情。此人似乎将自己封于厚茧、隔岸观火,四下一切只以道理论断。
他这做师父的,是否也在这冰冷的“道理”中呢?
不过这想法仅仅持续了一瞬。
尹辞是对的。他与尹辞引不来嗔痴,无论是找线索还是救人命,闫清和苏肆都得活着。
时敬之停在闫清身边,一面药到病除旗旋得凌厉非常,虽说动不了战局,肉镣也无法近他的身。时敬之翻动药箱,连泼带塞,给闫清塞了满嘴的药,姑且止住了汩汩鲜血。
少顷,山顶的景色终于稳定下来。
时敬之认得眼前光景,那是息庄附近的荒山。
杂乱的肉镣与巨蛇间,多了两个小童。一个精致可爱,眼角带着一点泪痣。另一个活像坟墓里挖出来的干尸,瘦得只剩骨头,只有一双赤眸还带着点光。
是苏肆和闫清。
巨蛇和肉镣几乎同时停在空中。
年幼的苏肆将鱼肉烤熟撕碎,一点点喂给闫清——后者仿佛饿死鬼,吃得飞快,仿佛要活活噎死自己。时值冬季,闫清的胳膊却露在外面,上面全是横七竖八的血口和淤伤。
【他又没分你吃的?我都说了,你把我给你的肉藏好,别给他。】苏肆边喂边不满道。【你就该把他给饿死。】
【……那是我爹。我只有我爹。】闫清停了嘴,闷闷地说道。
苏肆龇牙咧嘴,看他的表情,很想接一句“你爹不是好东西”。只是看这场面,两人不是第一次发生这对话。这话出口,八成没有过什么好结果。
【等我走了,你不得饿死?】苏肆转而叹气,又喂了闫清一点鱼。【他给你那点吃的,喂猫都不够。】
闫清立刻停了嘴。他瘦得眼窝深陷,一双红眼睛显得格外吓人:【你要走了?】
【我偷偷听见了。前几天村里来了人,愿意一两银子买我,说要带我去城里享福。】
苏肆坐在石块上,摇晃着两条腿。
【我就知道,爹娘还是疼我的。我吃得多,又会自己找吃的,他们不管我也正常。你看,现在有好机会,他们还是惦记着我,没送哥哥们去。】
闫清松开爪子似的手,小大人似的皱眉:【去城里享福?】
【嗯,什么南风还是北风馆。今早我爹跟我说,只要跟去,顿顿都能吃饱饭。】
闫清使劲摇头:【你别去。我在白先生那边听说过,那、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苏肆愣了会儿,显出几分怒色:【别瞎说,你肯定听错了!我爹还能骗我不成?】
【我识字的!我也看到过,那是下九流的行当,要遭人骂……】
【那你倒是说说,下九流是啥,又怎么招人骂?】
闫清见朋友生气,急得一张脸都红起来:【我、我不知道,可是不好就是不好,书不会骗人。】
【我爹娘也不会骗我!】苏肆提高声音,【你就是不想我走,对吧?】
闫清一双手抓着苏肆的衣摆,使劲摇头,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苏肆见他一副要哭的模样,自个儿消了气:【等我过上好日子,肯定会回来看你。】
【别去,求你了。】
【人家银子都给了……你听着,我在山上晾了一大堆干肉,够你吃上一年半年。你偷偷吃,别傻乎乎地拿去给你爹了。】
【求你了。】闫清只是不断重复。
两个孩子的身影骤然消散。
下个瞬间,山顶仍是山顶,人却变了模样——闫清打了个小包裹,坚定地跟在苏肆后面,大有变成人形镣铐的趋势。苏肆则换了一身新衣,正跟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往山外走。
看到闫清,他哭笑不得:【别跟着我啦,要你爹发现你旷工,回去又要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