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我不管。】有中年人在一边看着,闫清小心地闭着眼。【你不留下,我就要跟着你,跟到你同意留下。】
【别闹,我们一会儿要坐马车。】
【我不管。】
闫清挺直不高的脊背,仿佛用尽了所有底气,一字一顿道。
【你要去的不是好地方,我没有骗人。】
中年人把苏肆一扯,不以为意:【行了走了,管他做什么。】
小马车里堆满山货,苏肆蹲在一堆干药材中,朝车外望着。闫清真跟在后面,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却一直没停。看了一会儿,苏肆像是不忍,放下了布帘。
“我记得。”此刻,时敬之身边的闫清叹了口气。“我到底没能留下他,只能远远跟在后面。”
“你跟了一路?”时敬之嘶地抽了口气。
“不算。”闫清闭上眼,身周肉镣安生了几分。
两边景色互相倾轧,终归是苏肆那边的心魔占了上风——下个画面中,只有幼小的苏肆和那中年人的尸体。
那中年人并没有把他成功带出山。
【龌龊之徒,胆敢犯我太衡。】施仲雨垂剑而立,剑尖还滴着血。她看着比鬼墓下年轻不少,还是少女模样。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弟子躲在她身后,脸上还带着泪。
她安抚完那女弟子,转向吓呆的苏肆,口气柔和下来:【你可知他要带你去哪?】
苏肆结结巴巴:【他、他跟我爹娘说,带我去南风馆吃饱饭。】
施仲雨摸摸他的头,语气中多了丝不忍:【可怜,那可不是好地方。】
听到这话,苏肆眼圈一下子红了。他手足无措,却咬住嘴唇,倔强地不落泪。
稚子心中,父母为天。闫清时常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尚敢抱有一线希望,又有几个孩子愿意直面天塌地陷?
施仲雨见他懂事,语气又轻柔了几分:【你骨相不错,面相也像有资质的。我正缺个侍剑小童。你愿不愿随我走,入我太衡?】
作为正道魁首,就算闭塞如息庄,也是知道太衡的。
苏肆只有七八岁,哪里经过这等大起大落。他呆呆地看了会儿太衡派的白衣大马,魂不守舍:【真的?进了太衡,能吃饱饭么?】
施仲雨失笑:【自然能。】
苏肆看着施仲雨剑尖的血,集中全身气力,哽咽着提问:【那、那我能变成姐姐这样的大侠么?】
【只要你想。】
苏肆的三魂七魄这才归位。他胡乱抹了几把脸,眼中多了点人气:【嗯、嗯。我想,我现在就能帮上姐姐的忙!山路难走,我对这里比谁都熟……姐姐,太衡这么了不起的门派,为什么要来这荒山野岭啊?】
【追杀坏人。】施仲雨蹲下身,给他披了件暖和的披风。【你们村里有没有红眼睛的人?那不是人,是恶鬼,必须得清除才行。】
虽被披风裹着,苏肆却更僵硬了几分。他努力撑住了摇摇欲坠的一点笑意,做出一副乖巧模样。
【……没有。】他抽抽鼻子。【全村人我都认得,没有红眼睛。】
苏肆的表情有些扭曲。只是他年纪尚小,施仲雨只当他刚知晓被父母遗弃,控制不好情绪,也不疑有他:【待会儿我跟师父说一声,且给你挂个名。等到了庄子里,也好跟你父母打招呼。】
【我……】
【什么?】
【姐姐,我还是没法跟着你走。】苏肆语气平稳,眼泪却越来越多。【我得照顾弟弟。如果没有我看着,他会饿死的。】
施仲雨有点惊讶:【你……】
【我先回去了。】苏肆站起身。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
【不,他不放心我,肯定还在跑山路。】苏肆带着哭腔道,【等我长大了,安顿好他,我一定会去太衡,当大侠。】
施仲雨摇摇头:【我知你惊慌害怕。你先随我回营,明日我骑马带你,你回去得也轻松……等等,你跑什么?】
苏肆甩掉了暖和的披风,冲进不远处的树丛。山势奇诡,他这一跑,瞬间把施仲雨甩在身后。后者要照顾身边师妹,终究没有追上来。
闫清在山中摸爬滚打了一天半,摔得身上满是伤痕。就在他撑着树枝,打算继续向前时,苏肆跑了回来。
【太衡要来抓你。我顺捷径回来的,多少挣了点时间。】
刚见到闫清,他便哑着嗓子开口。
【你先藏起来,我回去告诉村里人。他们怕传坏名声,肯定会帮忙藏着你爹……你爹没有鬼眼,好躲。你、你一定要藏好。】
闫清脑子还停在“帮苏肆逃出火坑”一事上,给这一席话砸得晕头转向。但见这人自己跑了回来,他只是抱了抱对方,继而听话地藏了。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苏肆的眼圈一直通红着。等闫清藏好,四下无人,苏肆终于扯开嗓子,在夜色中崩溃大哭。
他最终还是没能放下自己唯一的友人。
当年的孩童或许察觉不到。可时至今日,他们长大成人,心里清楚得很——此事成为心魔,简直理所当然。
有那么一刻,时敬之甚至不忍转头,去看身边闫清的表情。
若在那一日,苏肆跟了施仲雨,他的苦难将永远终结。有天生的底子作保障,十几年过去,苏肆在太衡的地位必定低不了。
只是在那一日,他回过头去,松开了他生命中唯一一线希望,奔向未来的无尽黑暗。
从此白衣仗剑、悠游江湖,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第53章 白棘
时敬之突然有些难过。
云游世间,时敬之鲜少与人共情。他人的喜怒哀乐都像隔着一层纱,来来往往,他看不真切。心中不知春,他又向来走马观花,只见人欲,喜怒哀乐都到不了眼底。
然而在这一刻,他的壳子被面前的景象剥下,生出几分切肤之痛。
易地而处,自己会不会留下?尹辞呢?
尘缘羁绊,是如此伤人的东西吗?
心魔幻境中的苏肆哭得太过痛苦,时敬之不知他是哭父母的欺骗,还是隐隐预感到了自己究竟放弃了什么。
“他从未跟我说过……当初让我藏好,他再跟太衡走不好么。”闫清声音有点抖,脸上不见半点血色。
时敬之沉默良久:“他哪怕几日后跟太衡走,你活得下来?……他舍得了唯一的玩伴,舍不了唯一的亲人吧。”
天地之间,只有那么一个人会跌跌撞撞追着马车,对他说那不是好地方,你不要去。
短短一个日升日落,苏肆多了一个亲人,也只剩这唯一一个亲人了。
黑蛇停在半空,蛇头微微垂下。它的杀气弱了几分,状态有点恍惚。
闫清努力朝它的方向挪了挪,声音愈发苦涩:“可是我宁愿死,也不想当他的心魔。”
时敬之旗子一横,挡住闫清。这回他没有刻意作势,举手投足间也生出几分掌门气势:“好不容易稳下来,你先别动……他的心魔未必是你。”
两人心魔相缠,场景再次变化。
苏肆长高了些,闫清双颊也添了肉,有了点健康清爽的模样。两人衣着简陋却干净,似乎不在村子里。此刻四下昏暗,俨然是一个夜晚。
【今天谭叔夸了我的手艺。】苏肆卷起袖子,炫耀自己的细胳膊。【他说等我再大点,就正式收我当徒弟。不过我才不要学杀猪,将来我当了大侠,大家脸上都有光。】
闫清一张脸稚气未脱,眉间却仿佛要起皱纹:【你先脱了罩衣,我和今天的衣服一起泡上。待会儿谭家奶奶要睡,我得去给她洗脚换衣……谭叔才收了咱们半年,好心让咱们住他家里,你还是收敛些吧。】
苏肆嘿嘿一笑:【你不懂,我可是能进太衡的大人才。】
【人家说练武越早越好。你要真想去,我们明天就可以往弈都走,去太衡看看。】闫清犹豫了会儿,语气认真。
【他们到处追杀阎家人,真要进了太衡,你不得天天装瞎子?再说,万一你进不去,我总不能把你丢在外头。现在咱们还小,等几年也不打紧——至少等你不是这么小不丁点,能养活自己再说。】
两人同龄,然而闫清长期营养不良,和苏肆一比,他完全还是六七岁的稚童模样。被苏肆戳到痛处,闫清气得直喷气:【我下个月就十一岁了!等我长大了,绝对比你高。】
他想了想,又找到了绝佳的报复方式:【阿四,今天的书背了吗?将来要当大侠,不识字可不行。】
苏肆霎时吱哇乱叫:【哎哟喂小祖宗,你说你年纪轻轻,怎么跟老酸儒似的?】
时敬之瞬间反应过来——十一岁,那就是十年前了。
按闫清的说法,闫清父亲死后,两人相约逃出村子。眼下正是相依为命几年后,两人彻底失散的那一年。
见闫清板着脸拿出书本,苏肆头大如斗。他转转眼睛,捉紧外套:【我今晚还得出去,镇北边有个集,热闹得很。】
闫清脸色变了变:【你早上答应过我,今晚不出门。】
【你玩的那些杏核?三子诶,平时也就算了,今晚是正事,就甭管凶不凶吉不吉的了。】
苏肆把玩着钱袋,故意让里面的铜币叮当作响:【集上的东西又多又便宜,我给你买糖吃。】
【别去,要不带我一起去。】
【你要走了,谁照顾谭奶奶?她老人家不高兴,谭叔也得生气,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苏肆一通威逼利诱,闫清还是不买账,把苏肆的衣角攥得死紧:【你答应过我不出门的,我感觉很不好,真的。】
【早知道就不让你装瞎子出去玩了,改天见着那教你算命的老和尚,我绝对要打他一顿。】苏肆咬牙切齿,【行了行了,就几个杏核,糊弄人的小把戏而已,看把你吓的。】
苏肆把闫清的手指小心掰开:【我去去就回。快过年了,附近啥都贵,好不容易赶上一个集……】
闫清抿着嘴,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彼时苏肆比闫清高一个头,闫清被对方目光压得死紧。在苏肆轻松的目光下,闫清的表情从坚定转为犹疑,最后变成“这是不是无理取闹”的不自信。
苏肆使劲揉了把他的脑袋,趁热打铁:【别闹了,乖,不然我要生气了。】
闫清皱起脸,终于犹犹豫豫地放了手:【那、那你早点回来。】
苏肆出门后,闫清呆呆地望向自己的手,慢慢咬住嘴唇。
他飞快伺候老人洗漱入睡,随后便坐上门槛,忐忑地等待苏肆回家。夜色逐渐暗沉,闫清在门槛上一动不动。他紧紧盯着院子大门,把那几颗杏核攥得死紧,细瘦的拳头有些发白。
就在这时,时敬之身边的成年闫清抖了一下,肉镣上的眼球疯狂旋转。时敬之微微皱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日,苏肆终究没回来。
闫清眼泪汪汪地等了一宿,等到天亮了,他在镇子附近一遍又一遍寻找,始终一无所获。怕苏肆找不到自己,他又乖乖回到谭家等待。
可惜没了苏肆这个天生神力的帮手,谭屠户不愿单养一个“瞎了眼”的小厮。没过多久,闫清被扫地出门。
他拎着行李发了很久的呆,最终转过身,独自向太衡的方向前进。
另一边,苏肆的心魔补全了闫清记忆的空白——
那一夜,苏肆掏出大半积蓄,在集市上买了个简陋的长命锁。他特地让商人用红纸封好,珍惜地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