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然而他还没走两步,牛车驴车挤成一堆,商人们抱着货物,彼此拥挤践踏。人们高声尖叫,火光映红了夜色。
赤勾教和陵教在附近起了冲突,两伙人缠斗不休,一路波及到了集市。
苏肆到底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没有大人做倚靠,被混乱的人流撞了个七荤八素,差点一头栽进刀光剑影。
最终赤勾教占了上风,将陵教教徒杀了个干净。打扫战场时,其中一人咦了一声,从尸体堆里拎起昏头昏脑的苏肆:“这小子面相正,体格也不错,是块杀人的好材料。”
苏肆衣着粗陋,又在泥里血里滚过一遭,一看就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很是方便下手。
被人一拎,苏肆恢复意识,登时努力挣扎起来。可惜赤勾教不比太衡,哪会讲道理——那人一掌下去,苏肆再睁眼时,已经被带远了不知多少里路。
周遭景物越来越暗,逐渐失去条理。惨象四起,无数面孔或讥讽或痛苦。颜色混作血淋淋的一团,各类事物扭成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巨大的老人面孔。
老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压迫感令人窒息。
黑蛇垂下脑袋,瑟缩成一团。
时敬之认得那张脸,那是乌血婆的脸孔。在这失控的心魔之中,乌血婆的声音依旧喑哑难听:【老身从未看错过人。你这性子,天生就该入我神教。你愿意跑便跑,逃得掉算你的本事……】
心魔景越发扭曲,几乎到了崩溃边缘。四处画面疯狂轮换,越来越难看清——
苏肆真的逃了,他苦练武功,一次又一次破开守卫,逃去江湖最肮脏阴暗的角落。
可是作为第一魔教,赤勾教也不是吃素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苏肆每次逃不了两三个月,便会被再次抓回来。乌血婆并不在意他的忤逆,就她看来,这似乎是某种颇具成效的训练手段。
抓了又逃,逃走再抓。苏肆这一逃就是十年,从未停止。
【这么多年,江湖的腌臜角落,你还没看够么?你那不知死活的朋友,还有那所谓的太衡梦,快成魔障了……罢了,你若轻易放弃,也不配这个位置……】
【小子,你是老身亲自挑选的少教主。总有一天,你会自愿回来……】
听清这句话,闫清整个人呆在原地。他的心魔彻底被压下,苏肆那边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即将崩溃的心魔景中,乌血婆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如同头顶雷鸣、山岳崩倾。
【世上根本没有天理轮回,终归是善无善报、恶无恶报。举头三尺无鬼神,肆意妄为便好,你应当比谁都明白……】
人心是会留疤的。世间种种险恶,但凡亲身滚过一遭,那些碎掉的天真与期待,便再也拼不起来了。
十年光景,足以将一个人碾成齑粉。
而世间名门正派,凭的大多是那一腔热血、一颗未见裂痕的拳拳真心。无论苏肆如何年轻,他见识过太多恶意,骨子里沾了不可控的阴暗猜忌,注定再与太衡无缘。
黑蛇长嘶一声,两行血泪蜿蜒而下。它突然发疯似的朝乱石摔去,像是想要借势削掉身上的鳞片。可惜狂乱过后,鳞片仍牢牢地长在它身上,它只得到了几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时敬之不再护着闫清,他看向无数惨象拼出的巨脸,一脸空白。
痴生怨,怨憎无主,反噬本心。
苏肆的“痴”,究竟是善恶不分,还是热血已冷,却舍不下最后一点对于“天理昭昭”的妄念,不愿沉入恶道呢?
闫清双手抓入山顶泥土,山顶多碎石,他十指鲜血淋漓,脸庞有泪滑下。
肉镣终于不再攻击苏肆,它们纠结成团,向自己的主人杀气腾腾地转过头来。
上有世间万恶铸成的枯干面孔,周遭是缀满赤红鬼眼的肉镣之网,俨然一副地狱图景。地上血泪横流,一片狼藉。心魔景溃散的裂缝之中,却仍透着一丝蓝天。
干净剔透,无情至极。
时敬之双手拄着旗杆,突然有些窒息。
“你不是他的心魔,他怨的是邈邈天命。”
时敬之喃喃道,并未看向闫清。
尘世险恶难测,闫清非但不是苏肆的心魔,他更像他最后一丝天真。
“闫清,你正相反……你所愤怒的不是天道不公,而是无能为力。”
从起初到现今,明明参与了对方每一次命运转折,他却没能挽回任何东西。十年过去,尘世变迁,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阎家鬼眼依旧惹人生厌,闫清自己仍是过街老鼠,只能凭借瞎子的身份苟活于世。他明明进了世上最公正的太衡,可人生仍如逆水行舟,光粉饰太平就花尽了力气。
他的怒火自十几年前燃起,从未熄灭过。经年怨愤指向自身,已成沉疴。
听到时敬之的话,闫清胡乱抹了两把泪,突然笑起来。
他踩着自己的心魔,摇摇晃晃站起身,仿佛失了痛觉。一个又一个赤红眼球在闫清脚下爆开,发出稠血似的黏腻声响。
闫清走向遍体鳞伤的黑蛇,缓缓拥住了它。
肉镣自四面八方裹来,将两者束在一起,谁也没法动弹。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物以类聚。”闫清闭上眼,拥住蛇身。“你我一样,不过是早已认命,偏偏又心有不甘……阿四,今后我会陪你的。”
他们都还活着,哪怕只是无望地挣扎,也不需要一个人继续了。
黑蛇的鳞片终于松动些许,黑鳞滑落,露出苏肆血肉模糊的上身。肉镣彻底静止,没有收回,却也不再胡乱袭击旁人。
时敬之叹了口气,缓缓收了手中旗杆。
他走近气息奄奄的两人,看向裹满鲜血,双目半阖的苏肆:“苏肆,你还能听见么?”
苏肆抬起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时敬之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且问你,若你能回到最初,回到初遇施仲雨的那一刻,你会不会跟她走?”
苏肆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个疲惫的、近似于无的笑。
他极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时敬之静立片刻,而后向面前两人低下头,行了个郑重的礼。
“多谢两位解惑。”
远处的尹辞察觉到了不对,一个旋身接近:“嗔痴二主还没现身,你为什么要点醒他们?”
心魔既解,嗔痴俱散。没了目标,妖主会自行离去。阎不渡留的线索也会不了了之。
“因为不需要他们了。”时敬之背对着尹辞,声音有些强忍情绪的呆板。“他们本来就受伤颇重,提前歇歇也好。”
尹辞看着那背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你怎么了?”
“阿辞,我不问你的心魔。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对于‘我没有心魔’这件事,你没有吃惊?”
时敬之的声音里藏了一丝颤抖。
“你早就看出了我的状况,对不对?”
先前他还心道尹辞冷淡。如今看来,割裂于世、隔岸观火,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时敬之胸口隐隐作痛。
心魔异化,本就以心力为柴薪。闫清与苏肆早已到了强弩之末,心结一朝被点破,心魔景象即刻崩塌。浑浊的碎片飘飘摇摇,仿若一场黑色的大雪。
嗔痴二主携了阎不渡的法术,让人心境不稳。这的确是条饱含恶意的死路,可它同样能是引人顿悟的机缘。
前不久的心魔中,幼童的哭声凄厉,诀别的绝望深沉,时敬之却生出一点莫名的羡慕之意。
一瞬之间,有生以来诸般景象在他的脑中闪过。
从幼时的迷茫、讨好与戒备,到朦朦胧胧中的红叶翻飞如蝶,再到满天星斗下的发丝相缠,最后止于佛头上的欣喜与恣意。
鲜艳的漩涡之中,只有时敬之孤身一人立于正中。他对于“他人”的记忆,模糊一片。
是了,自己想要一个徒弟,感受一番尘缘羁绊。
徒弟是谁都可以。
只要目的达到了,自己的爱护、依赖和担忧,给谁都可以。
他高高在上,只想专沾那一点甜意,浅尝辄止。可惜尘缘羁绊,到底是尘缘羁绊。既不愿亲身惹尘埃,又谈什么尘缘?
入阵之后,时敬之其实隐约有所察觉。
他积攒多年的思绪,不知来处,不见出口,也从未展露人前。久而久之,他自己都无从分辨那些压抑的情绪,只当它们都是“绝望”。
苦楚懵懂混沌,本愿也渺渺茫茫,自是不会有凡俗魔障。
尹辞不显吃惊,是因为看穿了他的本质吗?对于这样的“师父”,尹辞又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另一个人的想法,原来是如此让人心神不宁的事么?
先前那些亲昵试探、提心吊胆,此时通通付诸流水,只剩难以言喻的空虚。贪主替他拂去遮眼浮云,欲求散尽,露出的只有一颗空悬的本心。
也许是时候迈出第一步了。
继续孤身一人、置身事外,到底生不了心魔,也触不到情深。
时敬之转过身来,他看向尹辞,面带笑意,眼眶却一点点红起来。
“阿辞,你继续找嗔痴二主。”他轻声说道,“现在有我在,它们不会走的。”
尹辞没有动弹。
时敬之不需要多加解释——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无数惨白的荆棘自他脚下激射而出,疯狂蔓延。
《无尘言》要他问天问己,莫问苍生。眼下他偏要怨天怒己,爱恨嗔痴交缠,张扬地加于苍生之上。
荆棘绝望地伸展,带着不甘离世的眷恋,以及不择手段的决意。它们缠上山石,缠上摇荡的“秃枝”,缠上巨大的人头灯,仿佛要就此吞噬万物。瞬息之间,荆棘便攀上远近山峰,铺满天地,锐利的尖端直指苍穹。
在这个瞬间,时敬之那长久的防备土崩瓦解。他当着尹辞的面,将一颗心亲手砸入尘世,摔出一地平凡的委屈、不甘与解脱。
如同群山落雪。
心境不稳,嗔痴顿起,心魔即成。
时敬之握紧一根心魔荆棘,尖刺划破他的掌心,黑红的血慢慢滴落。
“快去找吧。”时敬之重复了一遍。
他面色青白,笑得很难看。声音也有些抖,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哭腔。
尹辞还是没有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贪主面前的惊鸿一瞥,眼下时敬之明明狼狈不堪,却又鲜活了几分,鲜活到尹辞不忍抛下他一人。
尹辞小心越过荆棘丛,就像眼还盲时那般,一把抓住了时敬之的手腕。
“师尊只是生了心魔,又没被心魔反噬。”
他动作坚定,声音平淡。
“若要找,一起去找便好。”
第54章 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