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不知是不是嫌靠着墙壁狼狈,阎不渡坐回棋盘前。他一只手撑着身体,即使满脸病容,看着也有几分潇洒味道。
下午阎不渡倒得突然,棋盘上还残着半局棋。他没把棋子拂开,仅是轻轻靠着。
空石晾好药汤,施施然走近。他在阎不渡面前坐定,将石勺放于钵中,一起递给阎不渡:“施主请用。”
“大师,之前本座体虚力弱,你都是一勺勺喂过来……怎么莲蛇都为本座趟了,如今反倒如此生分?”
空石风淡云轻道:“阿弥陀佛,贫僧另有他事。施主四体不勤,轻重总能分。”
阎不渡早已习惯了这和尚的软钉子。他哼了声,拿起铁钵,将药汤一饮而尽。
药汤用雪镇过,温度刚好。一钵温药下去,热流涌遍四肢百骸,阎不渡一身血丝都收敛了不少。他因痛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眉目间露出些许解脱。
阎不渡嚣张归嚣张,不会白白浪费时间。他当即在棋盘前的草蒲团上端坐,调息疗伤。
这回空石没再帮他。
空石照旧坐在棋盘另一边,双手合十,默默念经。
半个时辰过去,阎不渡咳出几口淤血。诡异血丝仿佛在收拢,从他的四肢缓慢褪下。他脸上依然不见血色,好歹身体不再颤抖抽搐。
阎不渡这才空出几口气,目光扫向对面,继而表情凝固在当场。
和尚的手一直很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以往他合十念经,一双手称得上赏心悦目。
如今它们没有那么顺眼了。
空石的双手从袖子里彻底露出。他的左手手掌边缘,多了两个漆黑小洞——那一整只左手连带手臂,青黑肿胀,青筋虬结。
蛇咬之伤。
阎不渡安静地看了会儿那道伤,一脸轻松渐渐变为扭曲的微笑,继而变成放肆的大笑。
他仿佛见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笑得连连咳嗽,上气不接下气。
“大师,这就是天理轮回?这就是因果报应?本座怎么觉得,这是天助我也?”
莲蛇至毒,一朝被咬,自断肢体也没用。空石当即做过处理,功力又极深厚,能以内力压制蛇毒,这才挺到现在。
可惜拖延只能是拖延。
若以极深的内力为辅,与空石的真气紧密配合,还有那么点可能清出蛇毒,保下一条命。
然而偌大的纵雾山,方圆百里,只见两人。能救空石的,只有他阎不渡自己。
还有比这更妙的局面么?
“秃子,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空石停住念经,平静地看向阎不渡:“施主在想,如何才能引得贫僧犯贪嗔痴。”
“不错。正好闲来无事,本座细细讲与你听。”
阎不渡满脸灿烂至极的笑,那笑容和他遍布全身的血丝融在一起,看得人全身发冷。
“你们宝贝至极的破魇法,本座早就看会了,可以自己破阵下山……我方才还在想,要不要在你背后出手?不过这点‘背叛’都算不上的东西,怕是入不了大师的眼。”
“然后我又想,要不假装被你打败,随你下山。我的教众早已等在外面,他们只要伺机下毒,本座便能把你带回教中,慢慢调教。可惜大师性子刚正,想必不会服软。万一本座不小心把大师弄死,岂不是很亏?”
“最后我想。不如跟你回到见尘寺,然后拼出一条命,在你面前杀了领头的老秃驴。如此一来,你总会变变表情吧?”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这安排,比本座想的还有趣。”
空石兀自不动如山:“施主有气力说这么多话,冰顶蛇莲名不虚传。”
“我说大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今你岂止以身饲虎,根本是放虎归山。”
药效越来越盛,阎不渡本就功法精深,一双血眸亮如鬼火。他伸出双手,捧住空石的面颊,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见尘寺首座,为救本座而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来,好好看着我——什么因果业报,不过是弱者翻身无望,自欺欺人。”
蛇毒扩散,空石双目的活气逐渐淡下去。他微微抬头,既没有挣开阎不渡的手掌,也没有避开阎不渡的目光,一双眼如无波古井。
从容得让人烦躁。
“等本座从这里出去,定要再杀千百人,在回莲山下燃一圈人肉篝火。大师就不一样了,大师要是活下去,能渡千百人吧……这样一命换一命,多不划算。”
阎不渡试图从空石眼中找出憎恶、迷茫或悔意。
可他什么都没找到。
“想想看,待我将这件事传出去,见尘寺又要背上‘芸芸众生’多少骂名?……你要真的心系众生,不如跪下来求我。本座听的高兴,说不定会分你点内力,让你活着下山。”
他又试着从空石眼中找出犹疑、担忧或恳求。
可他仍然什么都没找到。红尘之苦滚滚而过,那双眼睛没染上半点尘埃。
空石面颊冰冷,面色已然有些发灰。
莲蛇剧毒,毒发如五脏成泥、万蚁噬心。和尚明明该痛得神志不清,那份恼人的平和却纹丝不动,未起涟漪。
两人再次僵持。
阎不渡一条腿跪上棋盘,正弓下腰,双手捧起空石的脸。两人近得仿佛要亲吻,又像是被朔风冻住的冰雕,就这样凝在半空。
空石就这样坦荡地回望着。有那么一刻,阎不渡只觉得面前的并非血肉活物,而是一尊石雕佛像。
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他看不穿,想不明白。
明明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对方的脸,却隐隐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
一阵沉默过去,空石再次开口。他吐出的不是讨饶,而是温和的谈天:“施主刚服过药,经脉虚弱。还是坐端正些,继续运功为好。”
“你……”
周遭越来越冷,阎不渡脸上的得色终于淡了下去。他第一次没能成功伪装,把想法写在了脸上。
不该是这样的。
他见过太多人平日深明大义,又在死亡逼近之时痛哭流涕,摇尾乞怜。就算凡人英勇赴死,死也是一瞬。阎不渡比谁都明白,缓慢接近死亡是怎样的恐怖。
可他甚至无法在空石眼中找到一丝恐惧。
阎不渡突然打了个哆嗦,看向空石的目光渐渐惊疑不定起来。
“我不会救你。”
他嚅动嘴唇,低声呢喃。
“你等下去也没用,粉饰太平也没用。我这没有狗屁的大彻大悟,你不明白么?我不会帮你,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救你。”
空石照旧八风不动,继续念经。
“你会死在这里,曝尸荒野,无人祭奠,背百年骂名。你……”
阎不渡眼睛眨都不眨,他松开捧着空石的手,舔舔唇角,语气透出些微的动摇。
“……你这怪物,当真是一块无情无心的石头么?”
空石止住默念,轻轻松松应道:“惭愧,贫僧喜食杏子,也算有些活人偏好。”
要不是那条左臂乌黑溃烂,单听语气,这和尚简直像个没事人一样。
阎不渡慢慢坐回草蒲团,面上再不见一丝笑容。
空石无疑看穿了他的焦躁:“阿弥陀佛。施主心境不稳,不如你我继续此局,定定心神。”
阎不渡无话可说。
面对一局下了大半的棋、一个即将死去的僧人,他竭尽心力、绞尽脑汁,却如何都找不到更残忍的话了。千般诘问万般恐吓,在这石人似的和尚跟前,全都变成了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施主,轮到你落子了。”
阎不渡怔怔地注视着空石。
和尚神色温柔,一如最初那日,踏进岩洞的那个瞬间。
片刻过去,阎不渡似有所悟。
他又慢慢笑起来,笑容中多了些苦涩之意:“原来如此。整整一个月,心思流转,情义往来……多此一举的人是本座才对。”
他暴露本心、苦心经营,到头来全是自娱自乐。此人面前,哪有什么人心远近亲疏。
“空石,从一开始,你眼中的就不是‘我’,不是么?”
一个月过去,那些平和与温柔,不过付与此人眼中的无相众生。
他阎不渡无论是三岁小儿,还是百岁老人,无论是另有苦衷,还是天生妖邪,都不过是这人眼中一块普普通通的顽石。
从踏进岩洞的第一刻起,空石的态度就没有过半分改变,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好一个众生平等。
“天下人都说,本座是最为无情的那个。现在看来,还是大师你更胜一筹。”
空石微笑:“施主谬赞。”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残酷得不动声色。
阎不渡手肘支在石棋盘上,十指插进发间,不复方才的神采飞扬。他并未执棋,只是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施主实在想不出破局之法,贫僧有个提议。”
和尚微微垂首,像是在观察下了大半的棋局。
“有屁快放。”
“施主不妨试着做件善事,一件便够。”
阎不渡冷笑:“莫名其妙。你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省口气,多活几炷香。”
眼下无论棋里棋外,黑白善恶战况胶着,实在难分输赢。面对一个没有破绽的对手,他要怎样才能赢呢?
罢了,他有些茫然地想。无论如何,总不能放弃进攻。
又沉思了会儿,阎不渡握紧染血的石棋子:“我说,大师——”
结果他这句没完全出口,便即刻闭了嘴。
太安静了。
静的不是岩洞本身。火堆还在毕剥燃烧,洞口隐隐传来风暴的呼啸。铁钵残余着一点药汤,石剑安静地倚在角落。僧袍边角垂入尘土,带起一点褐色的灰尘。
一切都在原位,空石的呼吸声却消失了。
那和尚容貌安详,双手合十。他端坐于棋盘之前,仍如一座自古便兀立在此的孤峰。
阎不渡慢慢松开那枚棋子。棋子碰触棋盘,绽出一点轻响。谁知这轻响衬上面前的静寂,堪比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