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他们终归没有下完这局棋。正如数十个朝朝暮暮,到头来只是镜花水月,无始无终。
他永远也赢不了了。
阎不渡面无表情地坐在棋盘前,一动不动,直到长夜将尽,积雪映起微光。
“你这和尚,好歹等我走完这步棋。”
终于,他站起身,近乎无声地自言自语。
“人道高僧圆寂,常有异象。如今一看,也不过是死肉一堆、就此腐烂罢了。”
之后,阎不渡再没开过口。
夜尽日出。
阎不渡就近挑了个向阳坡,用巨剑掘了个简陋的坑,将空石葬在了山上。他没立墓碑,只是把石棋盘置于一侧,权当标记。离开之时,他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虽说离了岩洞,天地广阔,这一回,阎不渡没让他的观众等太久。
冬末雪融,春去秋来。
下个瞬间,山还是山,四下不见白雪,只见绵延荒草。空石那算不得坟墓的坟墓被杂草掩盖,一时间很难分辨。
可阎不渡依旧如故。
他还穿着那日的衣衫,脸上不再有青黑血丝,恢复了往昔的妖艳模样。之前那份颓丧似乎仅仅是幻觉,他还是那副唯我独尊的表情。
不过他手里多了一坛酒,一只烧鸡。
“下山之后,本座遇见了不少奇事。”
阎不渡盘腿坐下,故意分了些酒肉祭和尚。他嘴里随意地念叨,仿佛两人还在棋盘前谈天。
“我甚至连仙人都见了,信不信?可惜人家忍不得我的软鱼妖目,我没法让你看看影像。”
说着说着,他呕出一口血,继而以一碗酒压下。
“那日你问我,乘风登仙之后有何打算。如今我见过古阵仙村、琼楼玉宇,不得不说,那些神仙比我想的要无聊……”
石棋盘孤零零立着,酒液顺着它的边缘缓缓流淌。四下寂静无声,唯有草间虫鸣。
阎不渡笑了,笑得无比肆意。
“不过他们给了我个绝佳的玩具——我追寻视肉已久,真到了手,反而没什么意思。不如留着让后辈小子狗咬狗,顺便瞧瞧神仙的嘴脸。到时一定天地变色,刺激得很。”
“陵教,我打理好了。其余线索我也安排妥当,包括我那宝贝墓穴……当初建墓,本座没留回头路。现今清扫妖物、削减杀意,倒比设下机关还难。”
“再过百年,便会有一群人浩浩荡荡东奔西跑。不过就算找到了地方,他们也只能发现一把锁。”
阎不渡袖子一挥,一枚玉色物事随风而出。它深深嵌入石棋盘,孔洞如落子。昔日未完的棋局终见尾声,局面一如最初。
只是此次由他主动设阵,三劫循环,就此和棋。
“钥匙么,我搁在你这了。你可以亲眼看看,那些小辈如何杀得头破血流。说来大师功德深厚,百年后必定是人,说不定正是挤破头的一员呢。”
说罢,他又静默了会儿,仿佛在等待一个回答。
自是无人应答。
渐渐的,酒喝光了,肉也仅剩一点骨架。阎不渡伸了个懒腰,望向鲜血似的晚霞。
“吃下视肉,便可一步登仙。但这世上,没人比本座更了解自己——长生到手,再过几个月,本座肯定又是软玉温香在怀,把那个破岩洞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本座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岩洞了,就这样慢慢忘掉,有点浪费。”
阎不渡点燃烟丝,悠悠吞吐白烟。
“最后,关于你说的‘做件善事’。只要本座还是本座,无论赠下何物,但凡受礼者是个正直人,都注定得不到善终。”
“一善且需一分清名。和尚,结果到了最后,你还是想渡我……想得倒美。”
天色渐暗,烟斗里的火光缓缓熄灭。
阎不渡站起身,凝视着面前的石棋盘。他笑意轻狂,赤眸之中俱是生机,邪气不减当年。
“我阎不渡此生,杀人无数,不悔。见死不救,无憾。你信轮回我不信,天地遥遥,不见便不见吧。”
“可你那一份人情,若是不还,我心里膈应得紧。你那善棋,我自有恶解——看好了,空石。今日我要做的,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事’。”
话音落下,仅需一瞬。
他没有迟疑,凌厉剑气乍起。那剑气指向自身,一颗心脏瞬时被贯穿,殷红鲜血四溅开来。
阎不渡其人,下手毒辣至极,从无慈悲。
对自己也没有例外。
“可惜……”
他吐出最后一口血,无声笑道。
“……我那仙墓,费了好些工夫呢。”
剑气将阎不渡胸前的布料劈得粉碎,几个圆滚滚的杏子滚进血泊。而在他的心口,那黑红的血洞边缘,一颗青黑的蜘蛛痣静静伏着,逐渐被鲜血遮盖。
十年鬼墓空置,半生仙缘自断。一代奇才就此殒命,终究是天地为墓,无棺无椁。
夜幕降临,山岳依旧。
石棋盘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处,周围荒草蔓生,清风拂过。
第59章 承诺
阎不渡身死,烟杆上的软鱼妖目跌入草丛,心境沉入一片黑暗。
继而黑暗破碎,两人身下一空。
小法阵停止运转,再不见山坡荒坟。面前景象由纵雾山转为回莲山,下方只有翻滚云雾,万丈深渊。
心魔归位,人头灯燃起,白荆棘再现。
透明石台摇摇欲坠,尹辞借了最后一分力,抱着时敬之滚回崖边。时敬之还呆呆望着虚空,像是在拼命回忆什么。
这回两人落地,尹辞没把时敬之当成垫子。他特地侧了个身,后背摔上石面,一颗头颅嗡嗡作响。
纵雾山一段记忆,阎不渡留下了无数至关重要的线索。
比如他确确实实藏了视肉;比如就算有无数地图,他们还需要一把“钥匙”;再比如阎不渡真的接触过神仙——那人好歹是一代枭雄,不会把饮过仙酒的凡人与神仙弄错。
可在这一刻,尹辞无法去深思那些线索。
阎不渡胸口那颗蜘蛛痣,铜钱大小,颜色青黑,与时敬之的一模一样。
两人惊才绝艳,偏执强欲,又生来患有症状一致、举世难见的怪病,这会是巧合么?
而阎不渡“定欲”时的样貌,尹辞也曾见过。
二十余年前,枯山聚异谷。他的小哑巴临死之前,也是全身青黑血丝,口鼻出黑血,高热不止。哪怕轻碰,都会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
【我小时候曾发过一次高烧,高烧之后,这东西就出现了。】
……难道这些也会是巧合?
怎么可能。
尹辞躺在崖边,他并未第一时间起身,也不许时敬之起来。他一只手臂箍住时敬之的腰,把对方牢牢囚在自己身上。
时敬之茫然地注视着尹辞,脸上还带着没回过神的恍惚。
影手摆动,徒劳地握上白荆。荆棘遍生利刺,身外身的刺痛自四面八方压来,可尹辞没有放手的打算。
两人在心境里共度一月,外部却只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太阳的位置没变多少,蓝天如洗,微风冷冽,一切如旧。
尹辞冷眼看空石圆寂,阎不渡自裁。阅尽世间万象,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置身事外。谁料如今被自身过往击中,他猛地喉头发酸,堵了千言万语。
原来自己那一颗“人心”,还没来得及腐烂殆尽。
是啊,自己曾想过。若是他的小哑巴活下来,正该这么大。谁能料想,当初那随意的想法,竟于此时化为现实——奇病为引因缘为线,他似是捉住了二十四年前的幽魂。
不过疑点仍有几个。小哑巴曾见过他的脸,时敬之却没能认出自己。他亲眼见过小哑巴被吃空嚼碎的残骨,时敬之却好好地站在这。尹辞自问不会被轻易骗过,而时敬之来路成谜、人性破碎,想来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阎不渡口中的“定欲”究竟是什么?这“怪病”背后,又藏了谁的影子?
尹辞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调恢复了往日模样。他一字一顿地确认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你三岁高烧,而后生此怪痣。高烧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时敬之皱眉:“没记得多少,连带高烧前的事都忘了。光是高烧本身,也是听别人告诉我的。”
随后不需要尹辞的提点,时敬之自己说了下去。
“如今来看,与那阎不渡的症状倒是颇为相似……只是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定欲’,关于此症,他知道的绝对比我多。”
可惜阎不渡早已葬身山间,如今怕是尸骨都找不到了。
时敬之八成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虽然因为新线索而激动,却还算镇静,没到欣喜若狂的地步。
“阿辞,咱们没事了,你先放开我。”时敬之拍拍尹辞的手臂。
可是尹辞没有松手。
阎不渡那边线索断绝,没关系。时敬之想不起前尘,也没有关系。
人已经在他的身边了,他总有手段查清当年的真相。尹辞一只手扣住时敬之的后脑,五指深深探入黑发,将对方压入怀中。
他就这样躺在天地之间,直视苍穹。
小哑巴于他,并非消磨时间的游戏。那个孩子更像一枚钉子,将他最后一丝魂灵钉在人世。虽说尹辞不认为“如此活着”算件幸事,但总比深陷疯狂、沉浸杀孽要好得多。
他曾对小哑巴许下一个未能完成的承诺,如今他得到了一个补救的机会。
尘世混沌不堪,冥冥之中,他再一次摸到了天命一角。沉寂多年的心脏再次皱缩,勒出一股钝痛来。
当年稚子无辜,绝无可能存心戏耍他。那么不管这件事背后的是谁,敢以欺瞒的手段从他手里抢人,必定要付出代价。
若是凡人,杀了便是。若是仙人,他也要那仙人跌入凡尘。
一朝被按进怀里,时敬之终于发觉了尹辞的不对:“你怎么了?”
“我在想师尊的病。”尹辞仍望着天空。
“这事可以再说。你要累,就先在这歇着。我得去看看苏肆和闫清……阿辞?”
“嗯。”尹辞并未松开怀抱,“你我二人协力,手里又有线索,必定能将这怪病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