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言丶
刑应烛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他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盛钊好像没说谎。
活得太久,见过的人也太多,刑应烛能轻而易举地知道面前人到底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曲意奉承。
但有趣的是,恐惧跟“难过”“开心”不同,是一种不可控的情绪,一般来说,是没法被人为隐藏的。
可盛钊刚才的害怕是真的,现在的坦然却也是真的。
刑应烛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既然他觉得这一点有趣,他就也这么问了。
盛钊被他问得有些懵逼,迟疑了一会儿。
“最后一个机会。”刑应烛说:“说服我,我就原谅你。”
他俩人都没发现,刑老板这个以“原谅”为奖励的威胁有多么幼稚。
“怎么说呢,其实恐惧这个东西吧,无非就是生理反应收缩,注意力高度集中,心跳加速,肾上腺素狂飙,血压升高什么的……”盛钊越说声音越小:“但其实这个反应体现,也不只是恐惧一种。”
“什么?”刑应烛有点没明白。
——还有兴奋,盛钊突然想。
这个念头如一根极细的针,骤然扎进盛钊的心口,他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心口又麻又痒。
怪不得他潜意识里不想跟刑应烛分道扬镳,正如有人天生喜欢极限运动一样,盛钊也从刑应烛身上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体验——他非但不排斥这种生活,甚至隐隐有想要融入其中的冲动。
盛钊的脑子里糊里糊涂,他不明白这是他的本意还是吊桥效应的后遗症,于是下意识不想把这个问题解释给刑应烛听,于是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他逃避似地左右环视了一圈,最后把眼神落在了不远处一间刚刚开门的奶茶店门口。
“没什么。”盛钊说:“那个啥,老板,你喝奶茶吗……红豆椰果奶绿?我请客。”
刑应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足有五分钟,眼神跟探照灯似地扫过了他身上的每一寸。
虽然有所隐瞒,但是陈情还算得上诚恳了。
刑老板本也没指望他说出什么惊才绝艳的话来,心里预设放得很低,于是但凡盛钊说出两句好听的,他也就满意了。
他嫌弃地在盛钊衣服上擦了擦手,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家奶茶店看了两眼,沉默了片刻,说道:“五百块钱也扣。”
盛钊:“……”
什么人啊,黄世仁吗?
第39章 “你知道怎么杀一条龙吗。”
刑老板大人有大量,勉为其难地被一份大杯红豆椰果奶绿哄好,带着盛钊登上了去申城的车,徒留下盛·杨白劳·钊面对着五百块钱的转账短信暗自心痛。
五百块呢,盛钊悲伤地想,能买两条松鼠桂鱼呢。
但他转念一想,发觉上次的松鼠桂鱼是刑老板请客,于是心里勉强平衡了一点,强自说服自己就当AA了。
由此可见,盛小刀同学别的能耐不好说,但自我安慰的水平显然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从苏州到申城,最快的高铁速度也就半个小时,还不如城际公交单程的时长多。
盛钊早在上车时就在各社交网站上以申城为关键词搜了搜实施情况,可真当下了车时,还是被当地的情景吓了一跳。
跟阳光明媚的苏州相比,申城简直像是活在另一个次元。暴雨如注,天上的乌云足有一掌厚,地面的积水能没过人小腿,满大街上都是刹车灯,人几乎没法在外面落脚。
盛钊打眼往外一看,还以为申城整个被水淹了。
刑应烛似乎也没想到这地方已经被糟蹋成这样了,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只可惜配着他手里那杯喝了一半的卡通Q版包装奶茶,再认真的美人也严肃不起来。
同车的旅客大多数滞留在了火车站内,盛钊在打车软件上叫了足有二十分钟的车,可惜都一无所获。也不知道是外面的生意太好没人愿意往火车站来,还是外面的路况已经严重到车都不好走了。
刑应烛不怕风也不怕雨,跟个异类似地独自一人站在火车站外露天的挡雨棚外面,眯着眼望着乌云压顶的天。
瓢泼大雨顺着挡雨棚的边沿落下来,将他的衣服下摆打湿了一小片,盛钊在嘈杂如菜市场的火车站里扯着嗓子跟张简打完了电话,才带着在车站超市临时抢到的一把透明塑料伞赶到刑应烛身边。
“张简说,申城已经发台风警告了,咱们正好赶上最后一班高铁,下一班都暂停了。”盛钊手忙脚乱地迎着风撑开伞,拽着刑应烛往回挪了挪,接着说:“路上的车也不多了,大部分出租车要么过载要么不营运,他说让我们等等,他过会儿派车来接咱们。”
外头的风太大了,十块钱一把的塑料伞显然工作得十分勉强,刑应烛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把空奶茶杯塞进盛钊手里,顺手从他手里接过了伞。
神奇的是,那伞到了他手里简直仿若钢筋铁骨,既不晃了也不摇了,拢在头上的时候雨丝儿都飘不进来。
张简的人脉网显然超过了盛钊的想象,半小时后,对方派来的车在火车站大门口接到了他俩。
西装革履的轿车司机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见到刑应烛时连声道歉,只说路上路况实在是太难走了,这一路过来撞见四五个车祸现场,外头交通都快瘫痪了。
“那张简呢?”盛钊问。
“在工地呢。”那男人说道:“他嘱咐我把二位高人接过去。”
盛钊:“……”
盛钊手里还捏着个空奶茶杯,尴尬地挠了挠脸。
真正的“高人”已经先一步上了车,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而虚假的“高人”还在接受赞美。盛钊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然后欣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几百岁的老妖怪行礼他都受了,还怕这一句高人吗。
盛钊本以为这辆车能送他俩到长宁区的地下河附近,可谁知那男人只开到了开发区边上,便停下了车。
“真对不起,二位高人。”那司机回过头来,面带歉意地说:“再前面有警示带了,我过不去,劳烦您二位多走几步。”
“啊……没事。”盛钊看了一眼刑应烛,见他没什么反对意见,于是点了点头,态度友好地说:“劳烦您指个方向,我们过去就完了。”
申城开发区已经全线停工了,放眼望去,大部分都是工地建材遗留下的半大工程。
那司机给他俩指了个方向,刑应烛便带着盛钊下了车。
越临近地下河,盛钊就觉得风雨越强,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时不时还踉跄一步,被刑应烛抓住。
几次之后,刑老板大概是烦了,干脆抓着他不放手了,把他整个人往身边一带,半扶半拎地带着他往前。
大约走了约莫有十分钟,盛钊才发现那司机口中的“警示带”是什么。
张简神通广大,居然用警用线把大半个开发区围了起来!怪不得盛钊一点没发现什么玄学消息,合着是直接封路了,不许人进。
“这张简年纪轻轻的,人脉真吓人啊。”盛钊啧啧两声,感慨道:“这还能跟官家搭上路子。”
“龙虎山传承这么多年,有点厉害路子是很正常的。”刑应烛说:“不然你以为他们山上左一个项目右一个项目是怎么批下来的。”
盛钊:“……”
说得对啊!
地下暗河在开发区临侧的地方,先前那司机已经挑了最近的路程停车,所以哪怕路不大好走,二十分钟不到时,盛钊还是看见了站在缝隙旁的张简。
张简还是之前那副装扮,盛钊不由得怀疑,他们是不是都不嫌冷,这么大的风雨,他不打伞就算了,连衣服拉链都不系,就傻不愣登地站在那边挨淋。
他的右手还攥着那条传说中的“缚龙索”,只可惜那链子又系又短,断茬可怜巴巴地垂在半空中,在瓢泼大雨中显得非常不起眼。
雨水将他背后那柄铜钱剑浸得发亮,水珠如线般落在地面上,在张简脚边积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胡欢站在张简两步开外,穿着件放水的冲锋衣,正艰难地冲他喊着什么。
张简似乎是听见了他的问话,只是没有回答的心思,于是只摇了摇头,眼神依旧落在地面那个巨大的缝隙里。
盛钊知道,那缝隙里装的不是别的,正是当初让他吃足了苦头的地下河。
“盛钊。”刑应烛突然开口道。
“嗯?”盛钊对他一向是有叫必回,立刻转头看向他:“怎么了,老板?”
盛钊本来以为刑应烛是要使唤他跑腿,谁知道刑老板一开口,却是个他万万没想到的话题。
“你知道怎么杀一条龙吗。”刑应烛问。
盛钊:“……”
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盛钊心说:这种高难度工种的实用技术你应该跟张简讨论,问我就实在有点对牛弹琴。
但无论他心里腹诽了多少条飘浮弹幕,盛钊依旧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刑应烛偏过头看了看他,说道:“龙背上有一条龙筋——”
刑应烛说着,忽而伸手摸向了盛钊的后脊梁骨,盛钊被他摸得浑身打了个颤,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才没躲避。
“跟你们人类的脊梁差不多。”刑应烛的指尖顺着盛钊的脊骨一寸寸向下,接着说道:“想杀龙,就要找到它的龙筋所在,抽出它的筋就行了。若是真龙,则还需要断龙角,砍下爪子,拔下龙鳞——如此断气,才方算是死绝了。”
盛钊被他说得浑身发麻,后脊梁嗖嗖冒凉风,有一种自己的筋要被抽出去的错觉。
“……这也太血腥了。”盛钊抽着凉气说:“这不赶上分尸了吗。”
“不过水里这种走蛟化成的玩意,倒不必这么费劲。”刑应烛说:“抽了筋就是了。”
盛钊完全没从这个降级处置里感受到什么安慰,他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古怪地看了看刑应烛。
“老板,那你当初……”盛钊试探地问道。
“我不是。”刑应烛不大忌讳这个,随口就回答了:“我当初是生魂。”
盛钊大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那一套流程下来,听着就疼死了。
“不过你跟我说也没用啊。”盛钊委婉地说:“我给它当点心都不够吃。”
“我知道。”刑应烛打量了他一圈,说道:“技多不压身。”
盛钊:“……”
真新鲜啊,有教人这个的吗。
刑应烛自顾自地传授完了理论经验,然后从伞沿处探手出去,随手接住一颗雨滴往胡欢处一弹,淡淡地叫了一声胡欢的大名。
胡欢被那滴雨拍了个正着,整个人一激灵,回过头来正看见刑应烛俩人。
一个不好惹的房东和一个明显种族职业都是对家的临时搭档,胡欢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前者,拢紧了衣服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挨个打了招呼。
“大佬。”胡欢说:“小钊哥。”
刑应烛嗯了一声,拎着盛钊肩膀处的衣服,把他拎到了胡欢身边。
“你们俩都躲远点。”刑应烛说完,似乎还不怎么放心,多余嘱咐了胡欢一句:“把他看好。”
胡欢对他的话简直无有不从,活像是听了圣旨,闻言连忙点头,一把搂住了盛钊的肩膀。
“老板放心,我一定看好小钊哥!”胡欢说:“绝对不给您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