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言丶
他连忙手脚扑腾地站直了,这才发现刑应烛左侧胸口的纱布上洇出了一点血痕,好像是他刚才不小心弄伤的。
盛钊哎哟一声,顿时不敢碰他了。
他弯下腰凑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最外层的纱布,看着那点血迹心疼得不行。
“我还没问你呢!”盛钊皱着眉,说道:“你自己告诉我的,安全出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回来了?”
刑应烛从椅背上捞起自己的外套披上,顺手把窗户推得更大了些。
“我在禁海之渊渡了个劫。”刑应烛言简意赅地说。
盛钊抬起头看向他,眉头依旧没有舒展的趋势,显然没有从这短短一句话中获取足够的信息量。
“妖族成精要渡天劫,就是因为妖族修炼的年头长了,自身功力也会提升。”刑应烛解释道:“其道行每提升到一定境界,就会引来天雷。”
盛钊这回听懂了。
“我明白这个。”盛钊点点头,说道:“就是进化了。”
“一些与上古诸族有关系的妖,大多都有修为进益的途径,像是胡欢,他道行越深,能修出的尾巴就越多。”刑应烛说:“像是鲤鱼,跃过龙门就可成真龙。”
盛钊下意识接道:“所以蛇……”
这个知识点在盛钊“自学课程”的范畴内,他记得《述异记》里记载过: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
盛钊愣了愣,停顿了一瞬,才在脑子里把这句话补全。
——千年为应龙。
刑应烛见他欲言又止,于是眨了眨眼,算是赞同了他的猜测。
“我这么多年压抑修为,一次也不曾渡过劫,无非是我一直觉得这具身体不是我的,犯不着对它上心。”刑应烛说。
“那你为什么忽然不压抑了?”盛钊问:“你在禁海之渊出什么事儿了?”
刑应烛轻轻啧了一声,心说还能是什么事儿,还不是你突然被连饮月抓了,我赶着脱身出来救你。
但想也知道,脆弱的泥巴人心智也纤细得要命,他要是说实话,保不齐这小东西又要自己琢磨什么有的没的,左担心右心疼,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没什么。”刑应烛轻描淡写地说:“时机到了而已。”
然而盛钊的聪明智商短暂地上了线,他微微拧了一下眉,本能地觉得刑应烛没说实话。
“真的?”盛钊反问道:“可是你平时在安全环境都压着,为什么跑到那种地方去反而放松了……而且你身上的伤口,也不像是雷劈的。”
刑应烛:“……”
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怎么这么会刨根问底呢!
“天劫之所以是雷劫,除了考验之外,九天之雷也能锻筋淬骨,扛过去了,从骨到血被天雷锻过一遭,也就能承载更多的修为。”刑应烛避重就轻地说:“但是禁海之渊是神域,天雷劈不到那里,我没被雷劈就进化了,所以蛇身撑不住修为的长进,才撑裂了——好在不是从蛇一下变成龙,修为长进也有限,这点伤养养就好了,都是皮外伤。”
盛钊看出来了,刑应烛还是没说实话。
凭刑应烛的性格,一件能被他坚持这么久的事儿,一定是让他颇有执念的事。就他像他心心念念要找回骸骨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刑老板也是个一根筋,认定了什么事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哪怕蛇身不方便,让他又嫌弃又不自在,可他还是忍了这么多年。
当初在鄱阳湖边,刑老板英雄救美后还要附赠一个“恐怖故事”,那时候盛钊只以为他是故意吓唬自己,然而直到现在才明白,他当时说的是真的。
——他是真的不习惯这个身体。
所以禁海之渊里一定出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才能让刑老板这个把面子和底线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大妖怪打破了自己原有的规矩。
“你这说得也太轻巧了。”盛钊怕自己沉默太久让刑应烛看出什么端倪,于是顿了顿,小声说:“那你可得快点好。”
刑应烛从喉咙里懒懒地哼了一声,揉了一把他半湿的头发,用一种“拿你没办法”的嫌弃语气说:“你不气我,我就好得好一点。”
“谁气你了。”盛钊习惯性地说:“你上哪找我这么贤惠温柔又贴心的伴侣。”
刑应烛勾了勾唇角笑了笑,没反驳这句话,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他似乎心情不错,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很享受海风拂过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连了妖契的缘故,从在自渡寺回来之后,盛钊就开始模模糊糊地好像能“体会”到一点刑应烛的感受。
那种感受非常玄妙,不是某种念头,也不是什么具体的想法,如果非要界定一下,那似乎更像是一种情绪或感觉之类的东西。
就像方才那一瞬间,他本能地就觉得,刑应烛隐瞒的部分跟他有关。
——这个原因或许就出在他自己身上,盛钊想,刑应烛是怕他多想,所以才没有说。
莫名地,盛钊心里忽然有点不是心思。
公寓楼里那些妖也好,或者张简那样的人也罢,他们对刑应烛的看法要么是“心狠手辣”,要么是“不近人情”,再不就是“值得警惕”,总体来说虽然不恶意,但也没什么好评价。
但盛钊偏偏觉得不是。
他看着刑应烛的侧脸,心里颇有点赌气的念头。
——刑老板又贴心又温柔,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妖怪!
第110章 残曲
在距离北海一千多里之外的瞿塘峡,白黎坐在一处断崖之上,身边散落着三四个灰扑扑的酒坛子,显然已经是独酌有一会儿了。
她头上悬着皎明的月色,脚下是奔涌不绝的滔滔江水,酒液溅在草叶上,顺着叶片缓缓坠下,形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白黎坐没坐相地倚在一块大石头上,她一手拎着个小巧古朴的酒瓶,另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
她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颇为古老的曲调,只是哼得很敷衍,听起来有些连不上章法。
不多时,崖上飞过两只黑翅长脚鹬,似是见白黎在此,忙敛羽停驻,向她垂首致意。
“免礼。”白黎懒懒地一摆手,说道:“我就是随便转转,告知这方圆十里的,都不必来拜了。”
那只黑翅长脚鹬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引颈长啸了一声,又垂首躬身行了个礼,转而拍着翅膀飞走了。
夔门前地势险峻,少有人至,悬崖峭壁之上,还能隐隐看出几百年前的山势轮廓。
月上中天时,白黎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白黎头都没回,随手从兜里掏了一把五香瓜子,举着手臂向后示意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背后传来一阵极轻的笑声,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接过了那一把瓜子。
那只手白皙修长,肌理流畅分明,一丝多余的赘肉都没有,如冷玉雕琢而成,唯独腕骨上生着一枚小红痣,给这只手上缀了点艳丽颜色。
“又喝酒。”那声音说道。
“活得太久,总要找点乐趣。”白黎眨了眨眼,尾音里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开口道:“你不在洛水好好待着,跑来这干嘛?”
那是个眉目温和而俊秀的青年男人,穿着一件青白色的广袖长衫,额间缀着几条莹蓝色的水纹,眉眼间与白黎有个两三分的相似。
“前天洛水地动,从下面冲上来一个东西,我一看,恰好是你曾经用过的。”男人说:“正巧你在人间,我就拿来给你。”
男人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了白黎。
那里面似乎包裹着一根两指粗细的棍状物,大概小臂长短,布包尾端散落开一点,露出里面一截墨色的玉质纹路。
白黎挑了挑眉,伸手接过那玩意,似乎并不意外这东西会在这时候出现似的。
“来得正好。”白黎说:“之后就当新婚礼物了。”
“嗯?”男人疑惑地问:“谁成婚?”
白黎把散落一点的布条缠紧,然后将那玩意随意地往腰带里一别,冲着男人眨了眨眼,神神秘秘地说:“秘密。”
男人叹了口气,似无奈似自嘲地说:“确实,你做事,总归有道理。倒是洛水不能缺人,东西既已送到,我就先走了。”
白黎没说什么,只是冲他摆了摆手,又从兜里掏了一把瓜子捏在手里。
男人走后不过片刻,天际便有一只青鸟飞过,披着月色落在白黎身边,化作个年轻女孩儿亲亲热热的凑过来,跪坐在她身侧。
“都办完了?”白黎问。
“办完了!”阿菁一挺胸,自豪地说:“那对人妖恋腻腻歪歪地谈恋爱呢,张家的准天师已经回了龙虎山,那小狐狸崽子去追他,但是没追上。”
“没追上?”白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道:“怎么个没追上法?”
“那小狐狸鼻子还挺灵的,只是脚程慢了点。”阿菁实话实说道:“等他追到机场的时候,张简已经上了飞机走了。”
阿菁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场面,抿着唇吃吃地笑了一会儿,吐槽道:“不是我说,主人,那场面跟偶像剧似的。”
“张家那小儿子岁数不大,脾气还挺冲。”白黎吐槽道。
阿菁深以为然,连忙点头。
“让你带给应烛的话,带去了么?”白黎问。
“我去的时候应烛还没醒呢。”阿菁歪了歪脑袋,掰着手指说:“主人,你不知道,他那个小朋友可宝贝他了,不敢让我进门看他。我没办法,就只能把您的话转告他了……不过算算时间,估计这会儿已经告诉应烛了吧。”
浅水镇里,刑应烛捻了一把盛钊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她是这么说的?”刑应烛又确认了一遍。
“对呀。”盛钊点头如捣蒜,说道:“她说:‘答应你的事一概作数,等你养好伤,她自会挑时间来相见,最晚不过三年之期’——不过她答应你什么了?”
刑应烛瞥了盛钊一眼,淡淡道:“她先前跟我说,等禁海之渊事了,她就将我骸骨的下落告诉我。”
盛钊:“……”
盛钊的脑子短暂地卡壳了一瞬间,紧接着重新接驳,噌地站直了身子,眼睛贼亮地盯着刑应烛——要不是刑应烛的胳膊环在他腰上,他说不定还真能一蹦三尺高。
“真的?”盛钊看起来比刑应烛这个当事人还高兴,连忙追问道:“她怎么突然松口了?”
“谁知道。”刑应烛逗他:“或许她还有别的阴谋呢。”
刑应烛不说还好,他这么一提,盛钊顿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毕竟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刑应烛去一趟禁海之渊就搞得浑身是伤,谁知道这个“下落”又是什么要命的地方?
“那怎么办,你要不要提前准备一下什么的?”盛钊忧心忡忡地说:“她还着重说让你养好伤,怎么听怎么有言外之意。你们跟神打交道是不是跟什么黑魔法神话一样,一言不合就会被恶魔的契约骗啊?”
刑应烛:“……”
眼见着盛钊越说越离谱,刑应烛不得不手动打断他天马行空一样的脑补。
“盛小刀,收了神通吧。”刑应烛弹了一下盛钊的脑门,优哉游哉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
“可是……”
盛钊还想说什么,可刑应烛已经独断专行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揉了一把他微湿的头发,走到衣柜旁拽了件外套丢在他身上。
“别可是了。”刑应烛说:“你是吃饱了,我可还饿着呢。走,出去转转。”
“你想吃什么?”盛钊把外套从脑袋上扒拉下来,胡乱套在身上,连忙道:“你在屋里躺着吧,我去给你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