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长老痛哭流涕,“小人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当初无渡没死的时候,你们仙门好歹有几号人物。”百里决明环视左右,个个臊眉耷眼,蓬头垢面。他怒道:“现在老子连个女婿都选不出来,气死我了。裴真那个兔崽子哪去了?”
四下无人应声,姜若虚立在角落里摇头苦笑。
“天都山所有活人都在这儿了?”百里决明问。
依旧寂静。
“老子问你们话儿,都他娘的没有嘴么?”百里决明又踹了一个人。
“都、都在这儿了。”先前那个长老哭道。
“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在哪儿?”百里决明问。
底下弟子都摇头,“我们今日没人见到裴先生……”他们摸不准百里决明的心思,支支吾吾说:“兴许有人见过,但被您……烧死了。”
百里决明一时有些心慌,前头这帮畜生拿箭射寻微,加上封印大阵已经成型,他怒火攻心,想都不想就放出了业火。虽则控制了业火范围,刻意避开了偏僻的活水小筑,最远只烧到四方角楼阵法枢纽,却不知道裴真那时候有没有乱跑,在不在业火当中。仙门这帮王八羔子死不足惜,裴真要是死了……
百里决明心烦意乱,不敢多想,道:“我出去找找。”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跪着的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这恶鬼喜怒无常,对着他的时候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可他走了,大家又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全都面面相觑。弟子们松懈了,长老们却依然没有停止发抖。视野里出现一片素白的裙袂,仰起头,正见谢寻微昳丽的面庞。她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温度。长老们像被火燎着似的,忙低下头,躲避她的目光。
当年寒山道场的事儿他们都知道,细细想起来,去过寒山道场的主事和长老在这八年来屡遭恶祸,剩下的人没多少了。虽然如此,可此事若让百里决明知晓,依着那恶鬼的脾气,定然火烧江左,流血千里,伏尸百万,仙门百家焉能有命在?
长老哆嗦着开口:“寻微娘子……”
姜若虚不知何时走到近前,插进话来:“宗门惨祸,死伤无数。诸位尽早归家,好生休养去吧。老祖宗业火焚骨,如今只留劫灰,诸位可以铲一抔焦土下葬,聊以慰藉亡灵。”
长老们相互看了一眼,恭敬道:“谨遵天师意旨。”
众人皆告退,弟子也躬身退下。焦土之上,只剩下谢寻微和姜若虚相对而立。惨淡天光撒在四周,举目一片荒芜。谢寻微淡笑道:“现在,老天师终于要坦诚以对了么?”
姜若虚捻着胡子笑,“老夫从未有过隐瞒,谈何坦诚?”
“八年来,曾造访寒山道场的仙门主事屡屡罹难。天下没有这种巧合,然而仙门对此置若罔闻,听任自流。想来,定是有人在暗中推动清除计划,让这些渣滓从仙门当中消失。这个人,想必就是老天师吧。”谢寻微低眸浅笑,“江左肃整歪风,惩治有违祖训的子弟。常人看来,是老天师雷霆手段,镇压歪邪。实则,是老天师竭力为仙门谋一条生路。”
“哦?”
谢寻微缓声道:“因为你知道,吾师必定重返人间。”
姜若虚叹了一口气。
“是我辜负了大宗师的嘱托,按照大宗师的遗愿,姜家本应照料你长大。然而当年姜氏势弱,主君无力,喻袁二家蛮横如虎狼,我等实在没有办法护佑你的安康。”姜若虚道。
不怪天师软弱,家族与谢寻微二选一,他必定选择家族。谢寻微心知肚明,茫茫人世,从来只有师尊将他放在心尖第一位。
“我们越郡姜氏数百年来一直侍奉着抱尘山,这八年来,我们执行着大宗师的遗命,不敢有违。你一定想问大宗师为何这么做,我们也不知晓,我们只完成大宗师交代给我们的事。”姜若虚道,“引导百里前辈进入鬼国,帮助他掩匿真实身份。说实话,令师的脾气实在……颇有特色,若是被当年见过他的人瞧见,必定有所怀疑。”
“喻连海的骸骨失踪,可与你们有关?”
姜若虚颔首,“不错,是我们所为。大宗师曾经交代,所有从黄泉鬼国出来的鬼怪,除了百里前辈,都一定要用三昧真火焚烧成骨灰。宗师并未交代原因,对于黄泉鬼国的事,他向来讳莫如深。但我想,那些骸骨里面一定藏了什么秘密。如果不照宗师所言去做,后果不堪设想。”
谢寻微想起谢岑关的遗骨异状,皱起了眉。这件事谢岑关一定知道,要想办法联系他。
谢寻微看了眼姜若虚的脑袋,问:“劳烦天师相告,五十八年前仙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师尊因何成为鬼怪?”
“五十八年……你发现那些针了,对么?”姜若虚苦笑,“很遗憾,我的脑髓中宫里也有同样的一根针,我没有办法给你你想要的答案。”
意料之中。谢寻微斟酌片刻,又问:“天师可曾见过生前的师尊?”
姜若虚点头,“见是见过,照面的机会不多,听的大多是传闻。自我记事起,你师尊就已经在抱尘山了。大宗师曾说,你师尊是抱尘山的天之骄子,他刚一出生,便被抱尘山内定成下一任大宗师。事实的确如此,你师尊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如果你见过十八狱里的壁画,会看见大宗师征讨北方鬼域的场景。当年玛桑黑教流传人间,鬼患横行,大宗师率领仙门百家清除鬼域。其实,这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就是你的师尊。”
谢寻微手指收紧,道门历史是常识,他只是没想到,原来师尊也参与过数百年前的那场杀鬼战役。他更没有想到,原来师尊的阳寿远超百年。五十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道法如此高深的师尊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的确无法告诉你五十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就我侍奉大宗师的这些年里,我确实发现了一些端倪。这数百年来,他似乎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此艰深,耗尽一个得道宗师的寿命竟也无法达成。但时至今日,我想这件事应该快完成了。”
谢寻微锁紧眉关,“达成它的人……是师尊么?”
“不。”姜若虚摇头,“是你,谢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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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决明回到活水小筑,院埕里一如往日,一棵矮矮的杏花树贴着窗洞立着。从花叶的间隙望过去,素白的窗纱上没有人影,一切都寂悄悄的。裴真的小筑有点像寻微在喻家那个园子,没一点儿活人气。不同的是若细细嗅,可以闻到空气中短短一截清冷的药香,让人心旷神怡。
不会真被他烧死了吧?百里决明很忐忑,推开裴真的寝居大门,衣裳叠得一丝不苟,桌上摊着他常看的医书,就是没人。他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又走进裴真的丹房,浓烈清苦的药草味袭来,瓶瓶罐罐堆满架子,一水儿的云头栓檀木柜子,冷冷清清的,一股凉气儿镇着整间小屋。百里决明不敢相信,那小子那么聪明伶俐,怎么会被他烧死呢?
可是他又忍不住想,或许裴真看见他变成怪物,想来救他,结果被疯狂的他烧成灰。他拼命回想今天有没有见到裴真,然而发狂时候的事儿都记不清了,他唯一能记起来的画面是万箭齐发,寻微流着泪拥抱他。
到处翻找,连床底下也不放过,好像裴真会故意和他捉迷藏。他越来越心慌,右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视线逡巡,忽然盯住了一面琥珀黄的大铜镜。这玩意儿上面有术法,他能看出来。伸手碰了碰,镜面浮起涟漪,没有正确的符纹,无法进入镜子后面。他冲着镜子大声喊:“裴真,你在不在里面?”
没有回复,兴许镜面的封印能隔绝声息也说不定。他越来越焦躁,一个小小的封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天下除了已经仙去的大宗师,还有谁的道法强过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掌心迸发真火,强行破坏封印,弯腰进了里头。
拾阶向下,越来越冷。难不成是个冰窖?百里决明心里嘀咕,有什么药草非得用冰镇着么?终于走到尽头,前方豁然开朗,百里决明一下惊住了。
冰窖之中,无数裸身的尸体立在当中。男女老少,姿态各异。他从中间的通道走过去,戳了戳其中一具尸体僵硬的脸。所有尸体一丝不挂,寸缕未着。他大为震惊,没成想裴真是这种人!最上面还放着一口金丝楠木大棺材,他走上去,伸头往里探看。一具丑陋的焦尸睡在里头,嘴唇烧没了,牙齿外豁,甚为狰狞。
翻了翻焦尸的裤裆,是个男的。裴真真恶心,竟然有收藏尸体的癖好。这些尸体是倒了多大霉,才被脱光了放在这里,任裴真这个小疯子观赏?他看着焦尸,心里很郁闷,裴真怎么连烧焦的人都不放过?
在冰窖里逡巡了半晌,依旧没有裴真。
“你们遇见了本大爷,算你们走运。”百里决明掀起一块布盖上焦尸的脸,“都安息吧。”
他放出了三昧真火,背对熊熊的火焰,离开了冰窖密室。
踏出镜子,在落地屏下呆呆坐了半晌,该到哪里去找裴真,他不知道了。记忆里那个漂亮的青年人成了一抔灰,他很少后悔,仙门那帮人觊觎他的莲心,聚众围剿他的抱尘山,还想杀他的宝贝徒弟,死一万遍都不足惜。可是他怎么能错手杀了裴真呢?就算这家伙是个收藏尸体的小怪胎,他也不能杀他。
正怔忡着,门臼转动的声音传来,他呆愣愣抬起头,便见裴真推开门进来。
风度翩翩,纤尘不染,他永远是温文尔雅的样子。
“前辈寻我?”他温声问,“我素来不喜热闹,宗门大比,我便上山采药了。谁知采到半路忽然望见山火,回来才知出了这么大的事。尚不及恭喜前辈,寻回了六瓣莲心。”
百里决明瞪着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儿缺损的地方。他终于确信了,裴真还活着,不仅没死,好像还比以前更加漂亮。
“你他娘的……”百里决明咬牙切齿。
他看着裴真笑吟吟的脸,悬着的一口气儿终于落回心底,很想揍他一顿。
镜子里开始冒烟,浓浓的黑烟不停往外蹿。裴真看见那些烟,脸色一下变了。
这小子还有不笑的时候。百里决明哼了一声,抱起手臂道:“大爷我把你那些尸体都烧了,你年纪轻轻,搞这种歪门邪道。现在回头为时不晚,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怪癖说出去。还有,我不把我徒弟许配给你了,反正你也不喜欢她。”
迷蒙的烟气横亘两人中间,百里决明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你把那具焦尸也烧了么?”裴真问。
“当然,全烧了。”百里决明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灰都不给你留下。”
“……”
裴真不说话了。
朦朦的视野里,百里决明看见裴真的人影慢慢朝他走过来。穿越烟雾,百里决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然而素来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百里决明,破天荒地从他温柔的笑容里品尝出阴沉的意味。他好像很生气,怒不可遏。
“前辈真是……令人好难办。”他轻轻说。
“你生气也没用,”百里决明说,“年轻人,要走正道,少弄一些乱七八糟的嗜好。”
他自问很有耐心了,若搁别人,他早一脚踹他脑门子上了。
裴真靠近他,略略低下脸儿,直勾勾地望住了他,“前辈好生无礼,动了我的东西,还理直气壮。”
“喂,你想干嘛?警告你,你打不过我,别乱来。”
不知道是因为烟雾逐渐浓了,还是裴真靠得太近,百里决明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你知道那具焦尸是谁么?”
“关老子屁事!”百里决明逐渐烦躁。
裴真又靠近了些许,百里决明忍不住后退,后背靠上了墙壁。
“笨蛋,”裴真低笑,“是你自己。”
一道霹雳打在百里决明头顶,他蓦然瞪大了眼。
什么意思?他忽然想起来,八年前他第一次释放洗业金火,因为灵力不足,无法精准地控制暴怒的火焰,他把自己烧成了焦炭。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具焦尸原来是他烧焦的原身,这小子怎么敢!?他百里决明的尸身,竟成了他的收藏品。他居然还厚着脸皮说,那是他的东西!
“你知道我那故去多年的妻子是谁么?”裴真问他。
“我怎么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百里决明怒道,“小兔崽子,你胆大得很,竟敢动老子的肉身!”
等等,他一向迟钝的脑子忽然转过弯来。死去多年还念念不忘的亡妻,藏在冰窖里的焦尸……他一寸寸回过神,震惊得无以复加。难不成裴真口中的亡妻,就是他百里决明么!
这怎么可能!?
百里决明怒发冲冠,“老子现在就烧死你——”
“你”字还没有说出口,裴真忽然倾身,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话语堵在了唇与唇相接之间。一瞬间,天地寂静。
唇上陌生的触感把百里决明吓住了,他僵在了原地,巨大的震惊代替了愤怒。裴真在干什么?他不知道,他的脑子像停摆的风车,连思考的能力都已经丢失。浓郁的烟雾裹住他们,隔开外面的世界。温柔的触感在唇瓣上摩挲,甚至有深入的迹象。他好像落入了一个无边的幻梦,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
“裴……”他挣扎,裴真扣住他的腰背,封住他的唇。
看起来分明是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大夫,力气却出奇地大,他竟然挣不开。不对不对,不是裴真力气大,而是他的力气被裴真吸走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被狐狸精吸取精气的书生,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盖都变得软绵绵的。与此同时,六瓣莲心好像又要失控了,心跳声比擂鼓还快,比雷雨还要密集,怦怦怦,仿佛要从胸腑里一跃而出,蹦到裴真的手心。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百里决明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法子果然管用,裴真了解百里决明,如同了解他自己。他的师尊总是肆意妄为,他也存了些惩罚的心思。果然,仅仅一个吻,笨蛋师尊就吓成了一具僵偶,连自己无人能敌的术法都忘了用。这是裴真第一次离师尊这样近,唇齿相依,呼吸交错。
他从不在乎什么爱恋,在他看来那只是一时春心萌动,秋去冬来,花叶凋零,澎湃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冷淡成冰。情深不寿,色衰爱驰。他要的不是短暂的意乱情迷,而是永远的守望相伴。就像天枢宫前他和师尊相拥,炽热的火焰席卷天地,他在师尊怀里,便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是这一刻,一向沉稳的他心跳也如擂鼓般急促。身躯里好像有无数小蝴蝶扑扑振着翅子,无限的欢喜灿烂绽放。
原来他的师尊不仅强大,而且甜美。
理智告诉他不能沉溺,他恋恋不舍地拨动风流,八根纤细的银针簌簌漂浮,钉入师尊的穴位。先封印手足,然后是术法。当最后一根针没入天顶关窍,黑暗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百里决明的意识如同鸣金的士兵,从身体里撤退。他阖上眼,软绵绵地栽进裴真的怀抱。
裴真把他打横抱起来,离开黑烟弥漫的丹房。
第68章 一枕春(二)
黄昏,漓水,山中塘。
殷红的晚霞铺满天空,谢岑关把包袱垒在马屁股上。还好先前用的那副皮囊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亲人之间向来心有灵犀,两兄弟一块儿病死的,皮囊都被收入了漓水的冰窖。谢岑关千辛万苦从天都山飘回来,还得一路提防鬼母的呼唤,最后有惊无险地住进了弟弟的皮囊。
“你真的要去?”应不识很担忧,“那个地方神神秘秘的,我们对它完全没有了解。对于玛桑旧史,我们的把握也不完全。你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就要独自上路么?”
“我的时间不多啦,老应。”谢岑关侧坐在马背上晃着腿,“这一次离窍,鬼母的呼唤更剧烈了。假以时日,皮囊再也无法成为我和她之间的隔板。即使我拥有皮囊,她也会把我从人间拖回鬼国。每一个被她标记的祭品,都逃不掉这个下场。”
“可是抱尘山废墟中我们挖出来的典籍上明明记载,三百年前有一个祭品逃脱了鬼母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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