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无人醒来,每个人都在阴影里熟睡。
百里决明抬起头,同穆知深和裴真面面相觑。在场的除了鬼侍,只有他们仨前头进过鬼国。他们都记得鬼国中的明光,明光便是这般的红色。明光出现,鬼母就会出来吃人。可是这里是西难陀,应该和鬼国不一样吧。
看了好半晌,镜子里的他们一直在睡觉,个个跟死猪似的。难道西难陀的明光会催眠?
这时,可怖的景象出现了。窗纱外头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影子不断加深,人头攒动,左右腾挪。百里决明毛骨悚然,手脚冰凉。谁能想到他们熟睡之时,屋子外头有东西。影子越来越大,是那些人在靠近这间木屋。就在百里决明以为他们要进来的时候,他们停驻在窗外,不再动了。影子们一动不动,有的还歪着脑袋,似乎在观看树屋里熟睡的人们。
是昨晚那些鬼怪么?不对,那些东西惧光,如何能站在光下?百里决明心头突突地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放下镜子,探出头往外看,霎时间冷汗直流。
窗外便是数丈高空,压根没有落脚的地方。镜子里的“人”站在哪里看着他们?
“是鬼魂,”穆知深沉声道,“没有依附于肉身的鬼魂。”
裴真补充:“只有鬼魂能够飘上来。”
“怎么可能?槐树叶擦眼才能见鬼,八角铜镜怎么能照出鬼魂?”百里决明低声问。
“玛桑经卷有载,人死后见三重明光,映照一生欢喜、忿怒,最后归于寂静。”裴真蹙起眉尖,“明光是人死后才能见到的光,或许明光出现之时,便是阴阳相交之际。阴阳相交,人鬼不分,这时候,我们就能看见鬼魂。”
“你的意思是明光里鬼魂会现形?”百里决明思索了一阵,又摇头,“不对,鬼国里明光出现的时候,咱们怎么没能见到鬼?”
话儿一问出来,他自己就明白了。鬼国里的鬼,都让鬼母吃得差不多了。
“别吵了,你们看,那些鬼在干嘛?”喻听秋道。
最前头的那个高挑人影伸出一根手指,在窗纱上划动。一笔一画,好像在写字。裴真立刻抽出匕首,大家给他腾出空地,裴真对照着那鬼的动作,在木板地上复原他的笔画。
一行字儿写完,鬼魂离去,镜中画面只余殷红的窗纱和熟睡的众人。
大家看地上裴真摹出来的字儿,看模样是六个独立的字,但这形状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个都摸不着头脑。
他们对羽虫篆太不熟悉了,裴真从小在无渡手底下辨认玛桑篆书,这几个字他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字是反的。”
裴真用相反的笔画,重新誊写这六个字。随着他的动作,一个个玛桑羽虫篆逐渐在匕首上出现:
“尔、等、腹、中、有、鬼。”
第111章 邪怪(三)
大伙儿登时沉默了,一股凉气儿从脚底冲上了天灵盖,所有人都不自觉摸了摸肚子。
初二大惊失色,“这个‘尔等’包括我们这些鬼怪么?”
裴真让初二躺下,取出绒布针包,在风灯底下展开。灯火映照银针,针尖冷光流淌。裴真取出一根最长的针,足有巴掌那么长,纤细如牛毛。前头见那些鬼怪,遇光便化为黑色脓血。若以银针插进肚腹,见黑色脓血,则腹中有鬼。初二打着摆子,眼睁睁看裴真将银针刺入他的肚腹,再拔出来,针的前端粘着黑血。
裴真对光凝眉端详,初二本就是死人,冰蝉玉防腐作用有限,或许他内里已然腐烂也说不定。死人烂了,血块也近于黑色。这些黑血并不能完全认定是他腹中鬼怪的血。想着想着,裴真将目光投向了百里决明。
师尊有六瓣莲心,保持肉身血液不腐不败,又是死人不惧受伤,在他身上试是最好的。
百里决明两眼一闭,往地上一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来吧!”
裴真擦干净银针,用火烧了一遍,在百里决明腹部按压了片刻寻找胃囊,缓缓刺入。拔出银针,带出一片淋漓黑血,百里决明的脸绿了。
裴真慢条斯理用白布擦拭银针,笑道:“前辈,不知道你怀的是男胎还是女胎。”
“少贫嘴了。”百里决明气道。
幸而发现得及时,大伙儿都肚腹平坦,里头的鬼怪还没来得及长大。百里决明同鬼侍去各个树屋找厨房和苦丁香,熬上一碗浓浓的涌吐药,每个人喝上一碗,那鬼玩意儿就能吐出来了。若真等到肚子大起来了,想吐都吐不出来。
现下事情基本明白了,西难陀的鬼怪寄生于人身,对宿主有很强的影响。它们惧光,白日无法行动,多半处于沉睡状态。宿主受其影响,一并入睡,至夜晚才会苏醒。
裴真表面上轻松,其实心里沉重得很。西难陀的鬼怪颠覆了他们以往对鬼怪的认知——魂魄逗留人间久不往生者称为“鬼”,鬼附着人身行走于世者称为“怪”。无论鬼魂附着于什么地方,终归是死物,无法成长。西难陀的鬼怪不仅孕育于人身,还会长大、变幻面目,饶是裴真博闻强识,亦闻所未闻。或许它们不能再叫做“鬼怪”了,而应是“邪怪”。
药拿回来熬,大伙儿各自服下,呕吐声此起彼伏,纷纷吐出了黑色血块。这约莫就是还未成形的邪怪,放到光下照,血块沸腾,不一会儿就溶成了水。裴真吐得几乎虚脱,百里决明看得心疼,不住给他喂水。
“唉,本想让你在西难陀外头待着等我的,怎么阴差阳错就一块儿进来了?”百里决明轻轻拍他的背。
裴真靠在他肩头低笑,“倘若让前辈独自进来,恐怕不日我便能抱上一个鬼儿子。想来也不错,是该让前辈独自进来。”
这牙尖嘴利的小子。百里决明说不过他,别过头哼了一声。
“裴真,”窗外传来穆知深的声音,“我们找到谢前辈了。”
屋里两人俱是一震,裴真直起身。
“情况不太好,你做好准备。”穆知深道。
裴真想站起来,百里决明按住他,“你别动,我去看就行了。”
“无妨,我已经缓过来了。”
裴真不听劝,非要去看。这小子看起来温柔大方,其实性子倔得很,他决定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百里决明只好由他跟着,树屋间藤蔓交错,路不好走,有时候还需要攀爬。百里决明干脆让他上背,背着他跟着穆知深走。
越往前走,裴真越觉得方向眼熟。他想起来了,这个方向是昨晚初一说有间树屋亮了灯的方向。难不成初一看到的那个人影,果真是谢岑关么?
不断往上爬,踩着藤蔓小心翼翼前进。前方有一间被绿藤遮蔽的树屋,藤条丝丝缕缕垂在门前,像门帘子似的。穆知深在门前停下脚步,掀开藤条等他们。百里决明放下裴真,裴真扶着门框,进了里头。
这是一座大树屋,靠墙摆着经橱,里头塞了满满当当的经卷。玛桑人即便背井离乡,也没有抛弃他们的传承。左边有一个摇椅,一具枯骨坐在上头,头颅斜靠在椅背上,空洞的眼眶望着窗牖的方向。
枯骨旁边的木头桌案上放了一盏小灯,灯芯发黑,灯油已经枯了。穆知深道:“这是长明灯,灯座下面的桌案同树干相连,树干是凿空的,里头应该存了灯油,灯油通过藏在桌下的管道供给灯座。初一看到的应该是长明灯的光,刚好灯油烧尽了,所以灯熄了。”
裴真望着这枯骨,心里头空了一块儿似的。上一次见他还能跑能跳,还会男扮女装哄骗师尊。这一回他却成了枯骨,一动不动。他是鬼母的祭品,没有肉身屏障,他便会被鬼母召去。那个家伙狡猾又好运,上次失去肉身他都能安然无恙,这一次呢?他顺利逃跑了吗?
裴真打开连心锁,问应不识:“谢岑关的魂魄回去了么?”
“没有。”应不识声音急切,“你找到老谢的肉身了?”
腔子一寸寸发凉,谢岑关的魂魄没有回漓水,那他去哪儿了?是被鬼母召走了么?应不识在连心锁里喋喋不休,裴真一个字儿也听不到。此时此刻,一瞬间裴真想起了很多东西,思绪纷纷乱乱。他没有哭泣,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想他的血脉里的确流着谢岑关的血,他不曾在谢岑关的身边长大,却和他一样心狠,心硬如铁。
喻听秋从里屋走出来,道:“你们在看什么?再不救谢岑关,这家伙的肉身恐怕就要废了。”
“……”裴真愣了一下,蹙眉,“什么?”
喻听秋让出道,手指向里屋,“他在里面。”
百里决明先一步进了里头,裴真紧随其后。里面靠墙摆着一具棺材,棺板已经搬开了,谢岑关躺在里面,双目紧闭,双手交叠在胸前。他周身大穴贴了黄纸符咒,一共八处,是裴真之前在十八狱里告诉他的封印穴位。他的腹部微微隆起,脸色发黑,那鬼胎显然在他肚子里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很聪明,危急时刻他想到了封印自己的办法。封印封住了他自己,也封住了他腹中邪怪,令其无法再长大。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百里决明问喻听秋。
喻听秋指了指棺材旁边的木板,百里决明蹲下身捡起木板,上头写着:
“江左第一美男子谢岑关之墓”
裴真:“……”
百里决明:“……”
世上怎有如此不要脸之徒?
裴真按了按谢岑关的肚子,硬梆梆的,里头填了石头似的。裴真道:“涌吐药已经无用,初一,准备针线,我要为他剖腹。”
初二去关门,用布帘子蒙住窗纱,在树屋各处点起风灯。登时一室明亮犹如白昼,穆知深和喻听秋帮不上忙,守在门口提防邪怪。一听要剖腹,百里决明来劲儿了,亲自把谢岑关从棺材里抱出来,平放在地。初一和初二按住谢岑关的左右手,初六按住他的脚,裴真蒙起口鼻,铺开刀具,准备开刀。
百里决明忽然挥手,道:“慢着,先等一会儿。”
他狞笑着,揭开谢岑关头顶三穴的符咒。
灯光里的人儿眼皮子动了动,悠悠转醒。
“还认得我么?”百里决明拍了拍他的脸。
谢岑关见了鬼似的,满脸震惊,“百里决明?”
“没错,就是本大爷。”
谢岑关急了,“寻微是不是来了?”
低头一看,裴真蒙着口鼻,两只手各举着一把金漆匕首。
“没来,我带她来干嘛?”百里决明道,“你好好的啊,我们现在要为你接生。”
“接生?”谢岑关没反应过来。
“是啊,你不知道么?你怀上了。”百里决明啧啧慨叹,“想不到寻微二十有二的年纪,还能迎来弟弟妹妹。谢岑关,你太能耐了!孩子的名字我都帮你想好了,就叫谢二宝。多好听的名字,男女皆宜,一听就知道是你谢岑关的宝。”
裴真:“……”
谢岑关两眼一黑,想破口大骂,百里决明却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一块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百里决明对裴真下令:“开始吧!”
剖腹的过程很漫长,裴真要尽力保证最小创口,之后还得缝合,以免破坏谢岑关肉身的经脉。经脉若断,谢岑关的灵力就无法轮转周天,他的战斗力会大大削弱。而在西难陀,手无缚鸡之力等于不得超生。半个时辰之后,裴真切开了谢岑关胀大变形的胃囊。
谢岑关的脑袋被百里决明摁着,什么都看不到,只瞧见百里决明龇牙咧嘴的表情,“谢岑关,你生了个大黑儿子。哎呀我的天爷,谢二宝真他娘的黑。”
“这是邪怪的本相。”裴真的声音传来。
低头看,灯光下裴真白皙的额头密布一层薄汗。初一不停给他擦汗,免得汗水滴进谢岑关的伤口。谢岑关心里头不是滋味,明明让这孩子别来,他还是跑来了。然而亲儿子为亲爹接生,这场面多少有点儿让谢岑关尴尬。说实话,谢岑关宁愿他别来。
百里决明捧起光不溜秋的谢二宝,用布蒙着,放到谢岑关眼前,“孩儿他爹,你瞧一眼,你家二宝长得和大宝真不像。”
谢岑关死活不肯睁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百里决明抱着谢二宝走了,谢岑关这才睁开眼,屋子另一头传来滋拉拉的声音,约莫是灯火照射谢二宝,谢二宝正在化为黑水。他听见百里决明念念有词:“二宝,你安心去吧,等回了江左,我把你的名字写上谢氏族谱,让你阿姐给你扫墓。”
谢岑关气得差点儿当场撅过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裴真将他的伤口都缝上了。裴真低着头收起刀,“我在你的腔子里放了两颗冰蝉玉,你的肉身可以保存至少五年。接下来你要同百里前辈形影不离,鬼母应该跟到西难陀了,她好像惧怕前辈,你跟着前辈,就不会有事。”
“大宝……”谢岑关感动得一塌糊涂。
心里酸酸的,他很想流泪,儿子心里头还有他,他忽然觉得谢二宝生得值当。
裴真的脸黑了,“别那么叫我。”
谢岑关点头如捣蒜,看了眼正在研究外屋那具枯骨的百里决明,正色道:“裴先生。”
“还有,莫要自作多情,是前辈要救你。”裴真语气疏离。
“……哦。”谢岑关垂头丧气。
“关于西难陀和外面那些邪怪,你知道多少?”裴真问。
“说实话,知道的不多,大部分是推测。”谢岑关坐下来,道,“我能想到的,你应该都能想到。对于这些莫名其妙出现在咱们肚子里的邪怪,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推测,你有没有听过‘阴胎’?”
裴真揉了揉眉心,看起来很是疲惫,“说。”
谢岑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让他去休息,又觉得这小子性子应该同他差不多,估计不弄明白事情不会善罢甘休,便加快了语速,道:“前几年我途径莫干山,在一家李姓人家借宿。这家人很有意思,他们每个人都脸色发黑,天灵盖聚着一股黑气。
我问他们最近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儿,他们说家里女人怀孕,两年三胎,每一胎都是黑脸,一出生就口吐人言。他们吓个半死,找村里的看香婆婆做法,把婴儿给捂死了,至今不敢再怀娃娃。
我问他们这事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说正好两年前。我问两年前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们说两年前他们阿婆去世,享年一百零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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