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死者不宁。”裴真淡淡道。
“没错,”谢岑关说,“我让他们去阿婆的坟地挖棺,结果坟地是空的。我让他们挖自家地基,他们的阿婆就直挺挺站在厅堂底下。他们每天行走坐卧,就从他们阿婆的脑袋瓜子上面走。你猜怎么的?”谢岑关摇头叹息,“老人家死了,舍不得家人,要同家里人在一处,在地底下自己爬回家。死人阴气重呐,尤其他们普通人,不修道法,肉体凡胎挡不住阴气。阴气入体,女人属阴,阴气在腹中结了胎,才生下黑脸娃娃。
西难陀应该是一样的道理。这地方阴气比李家宅更重,所有进入这儿的人,甭管男的女的,死人活人,阴气都会在体内结胎。人体之中,脾为阳,胃为阴。阴胎孕于胃,生出来就是邪怪了。”
阴气是黑色的,难怪这些邪怪全都黑脸。裴真“啧”了声,道:“鬼国里,你的尸体发生异变,也是因为结了阴胎么?”
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儿,谢岑关本想瞒着,没想到最后还是得说出来。也罢,亲儿子都给他接生了,脸早已丢尽了。他破罐子破摔,道:“最开始的时候不显怀,发现不了异样。等发现的时候阴胎已经长大,可以控制宿主了。在鬼国那段时间,我常常意识模糊,自己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根本不知道。不光受控,受阴气影响,性子也大变,所以我们自相残杀。到西难陀也是如此,我发现我的记忆有大段空白,就知道自己又中招了。”他拍了拍裴真的肩膀,“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本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有人提醒。”裴真道。
“谁?”
裴真眉眼弯弯笑起来,烛火下,他的笑容意味深长。
他说:“大约是那个‘就在我们身边’的人吧。”
第112章 昔我往矣(一)
谢岑关没听懂,裴真也不打算解释,只说是个故人。
迄今为止,发生的每件事都很诡异。裴真低眸思索,西难陀怎么了,这里本是玛桑族的圣地,怎会有如此重的阴气?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屋子里寂静无声,他忽然意识到百里决明很久没动静了。两个人站起身,往外屋看。外屋的灯火不知道什么熄灭了,他们用蜡烛很节约,能不用就不用。谢岑关挑起里屋的灯往外走,裴真跟着他。脚底下踢到什么东西,硬梆梆的,谢岑关压下灯一看,是那具原本坐在摇椅上的枯骨,不知道被谁弄下来了。它的衣裳也不见了,光着一身骨头仰躺在地,空洞的眼眶无神地望着天顶。
不对劲。
黑暗的角落里有诡异的声音,谢岑关拉住身后裴真的腕子,小心翼翼往前。灯光黄油油的光晕流淌出去,照亮一个人的衣角。两人同时一顿,角落里,初二被五花大绑眼泪汪汪躺在地上,百里决明正疯了似的扒他的衣裳,把那枯骨的衣裳往他身上套。
见到裴真,初二泣不成声地往他脚边扭动,“郎君、郎君,百里前辈他又发疯了!”
百里决明上前把他摁住,气道:“谁发疯,你才发疯!给爷老老实实待着。”
“前辈这是做什么?”裴真无奈笑问。
外头的穆知深他们听见响动,也都推门进来。
百里决明从桌案上拿起一本经卷,丢给裴真,道:“刚从经橱里发现的,上面记了一个玛桑秘术——‘灵媒’。你们听说过出马扶乩吧?出马弟子戴上鬼面,鬼神就会上他的身,借他的身预言吉凶。玛桑这个术法和出马扶乩差不多,只不过更复杂一点儿,要找一个人做媒介,穿上死人的衣裳,这个人就会得到衣裳旧主的记忆。”
裴真翻阅经卷,淡笑道:“前辈是想要初二穿上这具尸骨的衣裳,以此获知当年玛桑往事?”
“没错,”百里决明把地上的尸骨扶起来,放回摇椅,“你们看这个人,他的族人都躺在棺材里,只有他坐在椅子上。里屋那具棺材是空的,一定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玛桑最后一个死掉的人。他帮其他玛桑人收敛尸骨,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其他人都死光了,没有人帮他收敛他的遗骨。所以他选择坐在摇椅上,一个人静静死掉。”他从地上捡起另一件黑裳,“这尸体身上穿了一件,膝头子上放了一件,我和初二一人穿一件,兴许就能知道玛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尸骨坐在摇椅上,眼眶空无寂静,白蒙蒙的灰尘就像霜雪,落满他的膝头。
“这人在玛桑族里的地位应该很高,”谢岑关蹲在尸骨面前端详,“他的屋子最大,只有他的屋子有经卷,他是玛桑族里掌握知识的人,兴许是个祭司或者族长也说不定。百里老前辈的办法好,他既然是玛桑最后一人,定然亲历了玛桑许多大事儿。进他的记忆里看看,一定大有收获,说不定还能知道谛听天音的路径和办法。”
“那不还赶紧的,”百里决明又去抓初二,“快把衣裳穿上!”
初二痛哭流涕,“郎君救我!”
裴真摇头苦笑,“前辈稍安勿躁,这位玛桑前辈乃是个女郎,她的衣裳初二定然是穿不下的。”他指了指尸骨的盆骨,“男女盆骨有异,女人的耻骨弓开角更大,不似男人狭窄。”
这破衣裳太老,颜色都褪了,百里决明没发现是件女人衣裳。此刻对着烛光细细打量,果然是条女儿裙装。
裴真说罢,所有人的目光默默转向了喻听秋。
“……”喻听秋挑眉,“怎么不让我这老姑父穿?他不是最喜欢穿裙子么?”
谢岑关:“……”
商量了一番,最后仍是决定由喻听秋做灵媒。众人之中功力最高强的是百里决明,谢岑关依仗年纪大,忝列前辈之列。与出马扶乩相关的术法毕竟颇有风险,届时施术时出现什么岔子,要靠百里决明和谢岑关把喻听秋拉出来。
摊开另一件衣裳看,是男人穿的。百里决明问:“这一件,你们谁愿意穿?”
成为灵媒,必定会在衣裳旧主的记忆里经历旧主的一切。若旧主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吃香喝辣的还好说。若当个奴隶,挨打受骂,那简直是自找苦吃。百里决明看没人自告奋勇,便道:“那得了,我来吧。”
穆知深道:“不必,我来。”
计划商定,初一初二在门外护法,提防树下鬼怪。其他人封门闭户,在屋子中央席地趺坐。穆知深和喻听秋穿着玛桑人的旧衣坐在中间,每个人的手腕上都缠绕红线,与灵媒相连。红线可以束缚魂魄,也可以把魂魄连在一起,百里决明、谢岑关和裴真可以透过红线,窥探穆知深和喻听秋获取的记忆。
“大爷我开始了。”百里决明道。
穆知深和喻听秋闭上双眼。
百里决明掐出手诀,指间红光一闪,意识顿时被吸入红线。
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光景已经完全改变。百里决明刚刚站稳脚跟,裴真和谢岑关也在身侧出现。三人共同仰起头,粲然的天光下,高大的寨子矗立在他们跟前,墙上爬满了茂盛蓊郁的爬山虎,显出勃勃的生气来。
空气里有柴火燃烧的焦香味道,天际禽鸟掠飞,留下咕咕的呼唤。一排排窗牖大开着,竹竿从里头伸出,上头挂着红红绿绿的湿衣裳。寨子下方,宽阔的门洞里人和马进进出出,四处人声鼎沸。
百里决明扭头看,琉璃塔就在远处,树木丛林遮住了它的底端,它的半身直入云霄。这是他第一次离这座塔这样近,塔的最顶端有间小小窗牖,百里决明下意识觉得那后面似乎该有一个人影。
他们回到了玛桑还没有西迁的时候,更或许是天女还没有东奔的时候。
灾难还没有开始,一切都充满生机。
裴真蹲下身摸了摸草叶,晶莹的露珠滚落在他指尖。他浅笑,“这术法神奇得很,它复原了记忆的虚象,连带着我们的意识也成为了虚象。”
“咱们约莫是进入了一个幻境。”谢岑关手搭凉棚,“穆知深和秋丫头在哪儿呢?”
半晌没看见人,三人往里头走。人和马来来去去,玛桑服饰和中原很不一样,个个断发纹身,身上要么挂繁复的流苏,要么挂着硕大的银项圈,有的男人还裸露着胸膛和右臂,肌肤漆黑如烧焦的炭。奇怪的是,很多人都没有面目,脸庞罩着一层雾气似的。裴真猜测,幻境依照衣裳旧主的记忆建立,旧主不记得的东西幻境里不会显现。
天井底下有人在跑马比箭,当中唯有一个背影挺拔的男人似乎有面目。那人每箭必中靶心,四周围观的人屡屡发出盛大的喝彩声。隔得太远,看不大清楚他长什么样儿。百里决明注意力很快被楼上经堂吸引住,那里的人最多,门口全是乌泱泱的人头。
百里决明拉着裴真挤进去,这些人对他们完全没有反应。约莫幻境里都是虚象,虚象只会按照旧主原有的记忆行动,所以不会对他们作出反应。人群只挤在门口,没人越过门槛。经堂和阴木寨里的那座布局相似,几根围抱粗的大红瓜楞柱顶着房梁,梁上垂下一面面彩色经幡。但这里一切都是新的,人也是活生生的。
堂上坐了一男一女,男的老态龙钟,女的还很年轻,两人都戴着一身的金饰,阳光直射上去闪闪发光,让人不敢注目。裴真说玛桑黑教里金色属于天,银色属于地,这两人或许就是玛桑的族长和族长娘子了。底下排了两列红漆案,每张案后都坐了人,约莫是玛桑里的贵族老爷,个个挺着大肚子,赘肉缠成一圈,像一条肥蟒盘在腰间。
上座的那个男人轻咳了一声,这是表示他要说话了,堂里堂外登时静了下来。百里决明找了地方坐,裴真在经橱那儿读经卷,谢岑关闲得发慌,蹲在族长面前扮鬼脸。
满身金饰的男人举杯,声如洪钟,“今日有两件喜事,这第一件,我们玛桑的长女成年了。从今天太阳升起到月亮出山,男人比箭,女人歌舞,有酒同饮,有肉共享,庆祝我们的般遮丽成年!”
族长说完,众人高声欢呼。经堂一侧的屏风缓缓移开。明艳的女人跪坐其后,百里决明和谢岑关都震惊了,那是喻听秋,可又完全不像她。她的衣裙无比艳丽,像把红霞披在了身上。他们这时才明白过来,玛桑族里有地位的女人似乎都穿红色,地位越高,那红色越饱满。
堂外响起呼声,若用汉话音译,他们喊的是:“般遮丽!”
喻听秋,或者说般遮丽望向堂外,笑容比霞光更加艳丽夺目。她的眉宇间有种威严,这让别人知道她不是一个花瓶一样脆弱的女人,而是手握生杀的王女。原来那衣裳的旧主是玛桑族长的女儿,她原本的相貌已经无从得知,喻听秋成为了她的化身,她就会以喻听秋的面貌出现。百里决明也从未想过喻丫头可以这般美丽,她很少细致打扮自己,而且自从她跟着裴真混,要么钻鬼堡要么进丛林,成日灰头土脸的。
王女指向堂外,扬眉笑道:“黄昏之后,到孤的寝居门口排队。孤要挑选一个好儿郎,伴孤共饮到天明!”
堂外登时沸腾了,许多儿郎连滚带爬往独木楼梯跑,后头有更多儿郎拽住前面人的衣裤,一时间人仰马翻,滚作一堆。般遮丽大笑着举杯,所有人一同举杯,庆祝王女成人。
百里决明:“……”
这王女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王女。
族长放下银杯,再次清嗓子,道:“第二件喜事,欢迎自中原远道而来的客人!”
话音刚落,门口的人让开一条道儿,两个男人步入门槛。一人青衣,一人玄裳,天光笼住了他们的脸庞,看得不甚真切。他们渐渐走近,脸庞慢慢清晰。不同于玛桑儿郎断发纹身,肤色黝黑,他们二人眉目清朗,脸颊白皙犹如净瓷。一人温和,一人冷漠,二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儿郎。
看见他们脸庞的那一刻,百里决明愣在当场。
青衣郎君微笑着款款行礼,道:“百里渡携胞弟百里决明见过族长。此番壮游人间,得玛桑盛情款待,是我兄弟二人平生大幸。”
玄色衣裳的青年亦沉默地行礼。
他们停在百里决明的面前,近在咫尺。玄衣青年熟悉的脸庞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这是从前的他么?百里决明看着这张脸,忽然就不确定了。心里莫名其妙涌上难过的情绪,胸口涨涨的,他说不出话。
他为什么会难过?从前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玛桑?百里决明觉得脑海深处有许多东西想要往外跳,记忆像一根绷紧的弦,下一刻就要断裂,他头疼欲裂。
座中有人大笑,道:“好一双俊俏儿郎。听说你们二人出身江左高门,传承百里氏的先天火法。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年轻俊才。正好我玛桑王女成人,二郎君,你兄长要传承家业走不脱,不如你留在玛桑做王女夫郎,莫回中原了!”
般遮丽笑着,酒杯在掌中轻摇。
青年看了般遮丽一眼,没什么表情,道:“没兴趣。”
“哦?”那人故意挑衅,“我玛桑的王女还入不了你的眼?”
青年冷冰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我是个断袖。我看你长得不错,比起般遮丽王女,我更中意你。不如你嫁给我,如何?”
第113章 昔我往矣(二)
他这话儿一出,座中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这厮显然是为了摆脱纠缠,故意说自己是断袖。生前的百里决明比如今的百里决明更加目中无人,他的眼神摆明写着“哪来的脏东西,离我远点儿”,让人一看就来气。
谢岑关掩着嘴儿啧啧慨叹:“老前辈,看来你生前朋友也不多啊。”
裴真轻飘飘睨了他一眼,谢岑关连忙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裴真没有同师尊说他并非真正的百里决明这件事儿,师尊丧失了生前的记忆,总觉得哪里有蹊跷,或许告知师尊真相并不是一个好选择。裴真望向师尊,这家伙打看见生前的百里决明开始就眉关紧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转向那青衣郎君,这个男人眉目温和,仪态从容,嘴角带一抹娴雅的笑意,看起来比他的弟弟好相处很多。裴真觉得有趣,看来这位青衣郎百里渡,便是无渡爷爷年轻的时候了。
百里渡出来打圆场,“我家阿弟年轻,说话不仔细,还望各位多多担待。”他的话儿说得驾轻就熟,一看就没少为他这倨傲的弟弟收拾烂摊子。
族长也替他们说话,“二郎君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们莫再打趣他了。二郎君看似不近人情,医术是一等一的好。多亏了他,孤这三十年的头风病才痊愈啊。”
有族长撑腰,底下宾客自然无话可说,话头又转回般遮丽成年礼上头。百里家的两兄弟在角落里落座,无人在意。百里决明坐在台阶上头,一声不吭地抱着手臂遥遥望着他俩。青衣的百里渡性子温和,随遇而安。他的胞弟和他一点儿也不一样,与玛桑的宴席格格不入,即便没什么表情,也能看出这家伙眉宇里的不耐烦。
兄弟俩坐在经堂的最角落,身后是一张盖着红布的供桌。百里决明忽然瞥见,桌沿垂下的红布后头伸出一只藕白的手。那手皓白胜雪,骨相又纤细,一看就是只女人的手。那手戳了戳玄衣青年的后腰,青年没反应,那手锲而不舍,又戳了几下,青年似乎终于忍无可忍,拿了盘烧鸡,悄无声息地递到供桌底下。
过了半晌,红布下递出一碟骨头,青年面无表情地把骨头放回小案。桌下的人似乎没有吃尽兴,又戳了戳青年。青年拧着眉回头看了看,给她递了好几回吃食。案上佳肴兄弟俩一筷子都没动,净被桌下那个人吃光了。第三回 被骚扰的时候,青年打定主意不理她了。那手停在空中半晌,好像恼羞成怒,狠狠在青年屁股上拧了一把。
百里决明看见玄衣青年脸色一寸寸变黑。
青年站起身,行礼道:“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晓这人脾气不好,族长不管,其他宾客发了几句牢骚便罢了。反正是中原来的人,在玛桑借住一段时日就要回中原的,同他们没关系。百里渡颇为无奈,趁没人注意,微微俯下身,轻声说了几句话儿。
他的嗓音放得很轻,没有人听见,只有作为旁观者的百里决明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口型。
他说的是:
“阿兰那,莫要胡闹。”
那一瞬,百里决明的呼吸窒了一下。
桌子底下的偷吃女人,是阿兰那么?
似乎所有舞女宾客都离他远去,视野里只剩下供桌红布依旧清晰。他走到供桌边,底下那只手再没伸出来了,她好像很听百里渡的话儿,乖乖不再胡闹。百里决明蹲下身,迟疑着掀开红布。供桌底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般遮丽没有看到的东西,他们也看不到。即使知道这一点,他还是忍不住掀开这红布,他很想看一看,那个锲而不舍跟在他身后的女鬼,生前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渊源?
堂上歌舞停歇,有奴隶捧着一支羽箭膝行献给族长。
“这是今日比箭胜出的郎君。”奴隶细声禀告。
族长夫人端详羽箭,目光划过羽箭末梢镌刻的名字,红艳的嘴唇勾起,笑道:“又是这个孩子,每回寨中比箭,他总能胜出。听说去年还跟随骑手出战,清除了王寨背面的鬼域。虽则奴隶出身,却颇有能耐。不若给他个恩典,让他侍奉王女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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