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109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楚国除了项家,没有所谓‘大姓’,”奚平道,“这说的是本地的地头蛇。”

  楚宛是邻国,虽仅一江之隔,山川地理却大不一样。

  宛国除靖州衔接玄隐山脉,北边的洪阴、朔州各有一点山地外,其他地区多为平原。国内总共九大州府,州下又有郡县。一条运河纵贯南北,交通发达,一处起风,不几日就能吹遍全国。有些势力——比如当年的漕运司,就是沿运河水系铺开的,有些则是跨州的官商勾连,各地盘根错节,勾连八方,说上一天一宿也不见得捋得清。

  而峡江这边的楚国民风却闭塞许多。

  此地多山、多丘,以前没有蒸汽机开山造路,一山之隔的两地恨不能赶好几天大车才能到,沟通传话都不便。因此楚国自古不设大州府,只依山势划为不同郡县。不同县之间往来常要翻山越岭,阻碍重重,地头蛇势力很大。

  上有西楚项家把持东衡三岳,在天做神圣、承运做天子,各地又有各地的土皇帝。

  余家湾的土皇帝就是当地大族余氏,占着这块宝地,富贵逼人,族长就是个私入玄门的半仙……不修行的那种,但不耽误人家比玄隐山的升灵蝉蜕都有排场——余家湾一个县,光是供奉族长老人家的生祠就好几座。熔金炉门口族长大像一丈多高,不知道的还以为仿金术是他创的。据说这位族长还有个孙女嫁到东衡做皇子妃,生了个据说极有出息的儿子,入了三岳“东中西”三主峰中的“西座”。

  奚平补充了一句:“那骨头不知凑没凑齐的项肇好像就是西峰出身。”

  “懂了,前途无量。”魏诚响道,随后又叹了口气,“陶县怎么就没有这种富贵逼人的地头蛇呢?”

  有的话,说不定就能想办法就近打劫了。

  奚平心里一动:陶县穷乡僻壤,隔壁不是啊,隔壁还来了一帮财大气粗的玄隐大姓。

  此时蛇王仙宫中,“蛇王”换成了老田,徐汝成则奉命与另一拨陆吾混进了赵家人藏身的秘境。

  今日余家湾的族长宴请赵氏族长,族长带着几个天机阁的半仙去赴宴了,徐汝成趁他们不在,迅速在各处布下隐形的窃听符咒。

  不料赵家人比他预想的回来得还早。

  赵家大小姐赵檎丹勉强用五官钉住了脸皮,一回他们临时栖身的赵家秘境,人还没站稳,脾气就爆发了:“爹,他们什么意思?”

  赵檎丹是渝州赵氏族长之女,渝州赵氏跟主家隔着十万八千里,虽然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己在族中没少偷偷养半仙,但也没敢打过玄隐山大选的主意。六年前大选,族中照例随便填了几个适龄子弟的名字就报了上去,其中就有赵檎丹。

  报归报,谁也没当回事,哪知那一次大选居然是支将军亲自主持的,没人知道那位剑神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挑的人,反正征选帖送到渝州的时候,全家就跟当年的永宁侯府一样傻眼。

  赵檎丹家世、相貌、资质……甚至运气,无一不出挑,她当年在潜修寺里,是前几个开灵窍的弟子,直接上了天机阁名单,下山就顺理成章地进了渝州分部。

  渝州分部中赵氏同族不少,副都统就是来自金平主家的前辈,突然来了这么个小姑娘,万千宠爱自然不必说,谁都捧着让着,平时内门来的好东西尽着她先挑,脏活累活从来不让她沾手。

  她曾以为自己是万中无一的天之骄女。

  谁知世事竟这样无常,赵家老祖宗倒了,昔日的“大姓仙族”人人喊打,成了过街老鼠,她跟着天机阁中几个前辈西渡峡江,从此成了没有根基的他乡之客。

  楚人何等无礼,区区一个县城的井底之蛙,竟当面同她爹娘说叫她嫁给他们余家那位不知是圆是扁的内门皇孙!

  “什么东西,他们也配……”

  赵族长摆摆手打断她:“不管母家是什么出身,那也是大楚皇孙,咱们家也不过是个边陲之地的旁支,要说门第,咱们还算高攀的。何况殿下是三岳主峰内门弟子……”

  “哈!”赵檎丹冷笑一声,“在仙山待了八年开不了灵窍的内门弟子?”

  有这一嘲,是因为仙门内门高不可攀——东衡三岳除外。

  玄隐山十年招一届弟子,不管是谁家子弟,潜修寺只让待三百六十天。这期间开不了灵窍就得从哪来回哪去,没下回。管你是郡王还是公主,来了都得起五更爬半夜。

  三岳却没有所谓“大选”,收徒靠“缘分”——也就是看门路。弟子去了以后,得交钱供养自己师尊,比如“钟灵毓秀”的西峰弟子,筑基以上不交钱,随便做点杂事还能领灵石使。筑基以下的弟子按资质分四等,甲等每人每月要白灵三两,每下一级,束脩翻倍,越废物交钱越多。

  只要花得起钱,在仙山赖到寿终正寝都行。

  余家那皇孙外甥是个“丙”,每年要往三岳交白灵将近一百五十两——这是什么概念呢?按市价换算成金银,隔壁陶县全县的财税收入可能也就这点——交了八年,青葱少年进去的,如今胡子一把了,还是凡人,何等定力。

  赵族长却顿了顿,委婉地说道:“我们毕竟是外来的,要想在三岳扎下根,跟项家结亲是最好的选择。”

  赵檎丹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所以你同意?”

第96章 化外刀(三)

  “你让我嫁给一个凡人。”赵檎丹尖锐的嗓音陡然落了下来,“族中其他人呢?我那几位师兄呢?”

  赵族长不自觉地躲开了她的视线,嗫嚅道:“谁也不会当一辈子凡人……”

  确实——也就是猫狗寿命不够长,要是能活个五六十岁,每天不计成本地喂白灵,拿丹药生灌,没准被丹毒药死之前也能入道。

  赵檎丹看着她陌生的父亲,忽然不着边际地想:龟寿命倒长,不知道有没有人喂过,看看东衡三岳这些所谓“内门”弟子的修为抵得上几王八。

  “要进天机阁,得经三轮大考,我没有,因为我是这一届潜修寺中开灵窍第三人,金平天机阁总督亲批的免试。”赵檎丹低声说道,“内门碧潭峰不会收咱们家的人,但端睿师……端睿大长公主前来讲经时亲口说过,若我能找到道心,碧潭峰可以给我接引令,我不够好吗?”

  “我们丹丹自然……”

  “那你们为什么觉得我不能靠自己庇佑家族,还不如趁高价卖给张‘饼’,换一份三岳入门帖!”

  “檎丹,”族长脸色一撂,喝道,“放肆!”

  赵檎丹梗着脖子盯着他。

  赵族长需要拿主意的事多了,焦头烂额,顿时没了耐性跟说不通的女儿掰扯。

  要是他们家还在大宛,还如日中天,她爱怎样怎样,放什么厥词也没人跟她计较,反正都宠她,但现在情况一样吗?他们要是不能尽快在西楚扎下根来,祖宗庇佑、百代积攒的家底马上就得变成“怀璧其罪”!

  年轻人骨头比纸还轻,不过在那仨俩同龄人中稍稍拔点尖,再给人客气地捧几句,还真能忘了自己姓什么。还“庇佑家族”,这是什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别说她,玄隐山的端睿大长公主敢说这样的话么?一众升灵大师,没准也就飞琼峰支修敢——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牛随便吹。

  赵家是因蝉蜕老祖走火入魔倒的,除非再起一个蝉蜕老祖,否则什么都没用。等她蝉蜕,世上还有蝉没蝉都不好说了。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哪有你说话的份?你的灵印与庚帖已经交由余家送去东衡了,此事为父与族中几位尊长已经商定。你最近没事就不要出去乱走了,明天我会叫你娘安排,请人过来教你楚文和项家的家史规矩。”

  赵檎丹的眼神由怒转怨,一字一顿地说道:“大不了我把这身骨肉还给你们。”

  赵族长才不理会她这小小的威胁,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姑娘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有点养废了。

  赵檎丹脑子里有根血管“突突”地跳,她提起剑便要往外闯,迎面却被两个以前在天机阁的师兄拦了下来。

  按玄隐的规矩叫“师兄”,其实人家在族中辈分比她爹还大,其中更是有一位西渡途中已经筑基,一个大境界,压制她就是抬抬手的事。

  “丹丹,不要钻牛角尖,”那筑基修士百年修行,心境语气都比凡人平和多了,一边毫不手软地在赵檎丹房门前划下禁制,一边和颜悦色地劝她,“你这也算入了三岳内门嘛,以后可以在内门继续修行,岂不比在天机阁条件更好?咱们既然有捷径,何必要舍近求远,你说是不是?”

  他态度温和,给了赵檎丹可以商量的错觉,于是赵大小姐苦苦央求道:“师兄,咱们何必要攀附项家这些乱七八糟的旁支?守着咱们自己家的秘境不行吗?求求您了,跟我爹说,我以后一定好好修炼,夜以继日……”

  那筑基摆摆手,像平时一样笑盈盈地说道:“说什么呢,咱们家丹丹哪是吃苦的人。”

  赵檎丹忽然愣住了。

  她刚进天机阁的时候,正赶上大宛动荡,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邪祟与被邪祟蒙蔽的老百姓,师兄们伤药灵石一袋一袋的消耗,天机阁人手紧缺。

  人人都狼狈,只有她被师兄们护着。

  当时他们就是用这种语气说 “那地方腌臜,别让丹丹去” “刁民棘手得很,这种脏活别叫她”……

  原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当了娇花享受了呵护,担待她的人心里都有笔账,时机到了,是要偿的。

  那筑基一弹指,一道清心符并一道昏睡符叠加在一起,飞进了赵檎丹眉心,不由分说地将她放倒了,收了她的灵石和剑。他很轻柔地摆摆手,风便卷起赵檎丹,将她妥帖地送回房,神识周到地在她房中一扫,香炉、冰笼便都自动点燃掀盖,连自鸣钟的动静都微弱了三分。

  然后他又在外面加了一道禁制,保证里面人插翅难飞,冲旁边来给大小姐送东西的小厮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

  “灵石就别给她了,她暂时也用不着,”那筑基怕惊了谁的好梦似的,声音压很低,“水果交给丫鬟,让人用冰上镇上,这鬼地方太热了。”

  呆头呆脑的小厮——徐汝成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眼观鼻鼻观口地跑了,心里唏嘘不已,感觉这一段跟他小时候看的戏文情节对上了,闹了半天不光戏里的大小姐没自由,天机阁的大小姐也没自由。“大小姐”这仨字就不是什么好话。

  这时,他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了太岁的声音:“赵家人还挺有眼光。”

  徐汝成面无表情:不速之客又来了。

  大宛那边给他们发了一种神秘木片,铜钱大小,不能用任何东西传送,是有专人亲自送过江的,把血滴在上面,就能在灵台上随时沟通一个神秘莫测的“前辈”。还能在不方便动用灵气的时候,通过这位前辈联系其他带着木片的同僚——当然,只能在国外用。

  木片有限,总共只给了几个管事的,徐汝成刚拿到的时候觉得荣幸极了,特意沐了浴更了衣、把准备好的自我介绍背了好几遍才滴血,就听见了一个让他脑仁疼的熟悉声音:“你再磨蹭我都快等睡着了,惊不惊喜啊,徐香香?”

  徐汝成没有惊喜,惊呆了,当场觉得天灵盖被一道雷劈裂了:期待了半天的前辈怎么是这个骗他发心魔誓的糟木头精?主上和白先生居然也被他迷惑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同僚们都被这邪神灌了迷魂汤,私下里说那位代号“太岁”的前辈如何靠得住,什么“虽然寡言少语,但有问必答、高深莫测”……神他娘的“寡言少语高深莫测”!

  这缺德带冒烟的邪神给他起了八百个外号,一闲了就跑来消遣他,专挑各种尴尬时候出现,徐汝成小解一半被他一嗓子吓得把尿呲鞋上好几次,活生生锤炼出了一张听见什么都能不动神色的脸。

  徐汝成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问道:“有什么眼光?”

  “看上余家了,”奚平道,“不瞒你说,我也看上他们家了。”

  徐汝成心说:怎么着,你也想嫁丙皇孙?

  奚平感叹道:“全国三成的镀月金,外加灵药,你说他们家得有多少钱?”

  炼镀月金的熔金炉是要灵石的,国库会拨款,这里面猫腻多了;而灵药要卖给仙山,当中虚报、抬价、以次充好都不必说,仙山之外流到黑市上的药材更是血赚。

  而钱多还是一方面,能玩得转镀月金和灵药的,在东衡三岳的人脉绝对超出一般人想象。

  赵檎丹她爹说得没错,要不是余家自卑于没有底蕴,老惦记找个“清贵血脉”装点门面,赵家还真是高攀了这“穷乡僻壤”的暴发户。

  徐汝成没跟上他乱弹的歪脑筋,只说道:“多少钱也是折辱,那可是堂堂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啊……我说前辈,她一会儿醒了,可别想不开真寻了短见吧?”

  奚平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倒不至于,你没听她说还要‘好好修炼庇护家族’呢。”

  再放狠话,只要她还没动“恩断义绝”的念头,愤怒也不过是应有的宠爱没得到,撒娇耍赖而已。

  撒娇能有见血的阵仗么?

  奚平话音一转:“不过赵家这样卖姑娘,确实难看。”

  徐汝成感觉这太岁虽然人品约等于没有,偶尔也能说几句公道话:“听说是免试进的天机阁,唉,十年一届潜修寺,能免试进天机阁的一巴掌数得过来,可惜了。我看她凡间爹娘正当壮年,她必也没多大年纪,赵家宗族作的孽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倒让个小女孩子替他们担苦果。”

  “可不是,你说这叫什么事?”奚平浮夸地附和他,语气不憋好屁地轻柔了下来,“英雄,我有一个主意,能救美人于水火,你要不要试试。”

  徐汝成:“……”

  他有不祥的预感。

  赵檎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楚国的秋老虎凶猛,临近八月,鸣蝉依旧在聒噪地叫嚣。然而暑气却一点也浸不到她的小院。她这里冬暖夏凉,舒适极了,像个金丝笼。

  她是笼中鸟、盆中花,他们还收走了她的剑和灵石。

  半仙没有灵石,画个符都只能从周遭环境里抽灵气,效果怎样都还另说,此地是赵家秘境,她这头灵气一动,秘境立刻会把所有人都通知到。

  她寸步也难行。

  这时,“吱呀”一声,她的贴身侍女闷不作声地走进来,将冰镇的果盘放在她手边——那“丫头”今天不知怎的,含胸低头,走路还顺拐,放果盘的时候“咚”一声,格外笨手笨脚。

  幸亏大小姐魂不守舍,没注意到。

  赵檎丹面无表情道:“他们叫你来给我浇水喂食了?”

  平时伶俐得要命的“丫头”被她突然出声吓一跳,嗫嚅着没吭声。

  赵檎丹懒得跟下人一般见识,冷笑一声:“出去。”

  “丫头”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