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只是不知道这很有深意的悬无长老是什么立场——当年劫钟下东海一次,护法的玄隐三长老各自休养了好几年,可是三岳的悬无长老独自放飞“银月”,回来却还得兢兢业业地掌权,连个替班的也没有,可见三岳局势之微妙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老人家也不敢放松。
那么盯着他在西座搞小动作却一言不发的人会是谁?
奚少爷心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濯明水鬼似的伏在水面,水面上映照着西座峰山脚下的别院。此时夜深人静了,正轮到那棵“烟云柳”清扫宅院。濯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烟云柳”敷衍地挥了几下扫帚,随后在地上乱划起来。
“唔?”濯明兴致勃勃地把头横了过来,“他在和谁传消息?”
旁边的莲花也凑过来,花瓣上长出一张嘴:“装凡人还要装全套,用这么凡人的办法传信……糟糕,宛字文法我记不全了。”
“不,”濯明轻轻地拈住莲花瓣,“他写的是楚字。”
就见扫帚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划拉道:偷窥大姑娘,不要脸,长针眼。
濯明转了一半的头卡在中途,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棵“烟云柳”把扫帚转得像舞剑:鬼鬼祟祟的,有本事出来见一面。
奚平一口气写完,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将扫帚往旁边一戳,那如芒在背的感觉还在,等了半晌,却没其他动静。
奚平收了扫帚,一时摸不准那盯着他的人是怎么想的,他沉吟道:实在不行,就只能放弃这个侍女身份。等“大婚”时再伺机跟着赵家或者庆王府的人混进来……只要他不用转生木传信,对方似乎没那么容易透过“仿品”找到他。
只是那又要时间。
奚平凝神看了一眼自己灵台中的照庭碎片,剑光黯淡得几乎快看不清了。
不能急。
他闭上眼静立片刻,在灵台里拨了首小曲哄了哄自己。照庭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焦躁,支修虽然没精力分神过来,却仍强打精神,让碎剑发出轻微的蜂鸣声,告诉他师父还硬朗。
就在他一曲终了,打算将神识送回转生木里休息一会时,奚平的眉心陡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一手缩进袖子,蓦地睁眼朝触动了他灵感的方向望去。
只见他屋里有一盆装饰用的碗莲,不知是泡掉色了还是怎的,送来时还是黄花,此时连花带叶一起褪成了雪白 ,让人想起悬无的毛。
随后那绽开的白莲一点头,中间的花蕊就像个不合适的帽子,脱落下来,花蕊所在之处空了,钻出一颗豆大的……人头。
奚平:“……”
那花里开出来的“不毛之头”额头和下巴上各有一张嘴,耳朵一朝上一朝下,鼻子似乎没装好,有点歪,两只眼睛和两张嘴都笑盈盈的,开口道:“美人,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正的,”奚平眼都不眨地脱口道,“不正就请你自己偷偷正过来,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假装不知道。”
那两只眼叽里咕噜地转了一圈。
奚平大喇喇地走过去,当着妖怪的面,用莲花碗里的水照了一下自己的灵相面具:“这等姿容你不正眼看,你肯定是个傻子,我忙着呢,没闲工夫搭理傻子——有伴生木的也免谈。”
一见这碗莲里的人头,奚平就恍然大悟:是了,玄隐三长老固然感觉不到他和转生木的联系,但有一个人曾经叫破过他的藏身之处——秋杀。
伴生木与伴生木之间,似乎有同类之间的感应,尤其是修为更高的那一方。
那道穿过了三岳山无数铭文法阵的视线是莲池里的花射出来的。
三岳深山中,竟有玄门灭之唯恐不及的上古魔神传人……至少是升灵修为。
好家伙,这都不是“藏污纳垢”了,堪比周家在无渡海养魔。
那白莲中的人头大笑起来:“我喜欢你,到后院莲池里来。”
说着烟消云散,碗莲中的花迅速枯萎,转眼剩了朵光杆。
奚平毫不迟疑地跟上,同时通过转生木给白令送了个信:“白令大哥,替我问问三哥,有没有听说过上古魔神里谁的伴生木是白莲花的?”
白令诡异地沉默片刻:“属下在外公干,不在主上身边。主上那里有新找来的转生木,世子可以直接问他。”
奚平立刻分了神,心里一紧:“为何不用纸人,要你亲自跑?出什么事了?”
“因为前些日子,世子深夜借小纸人潜入主上靴子里,并用秸秆在里面搭了个鸡窝。”白令用他一贯平静正经的口吻拷问着奚平的良心,“世子奇思妙想,令人叹为观止,只是属下被主上禁用纸人两个月。”
第126章 永明火(八)
奚平来聒噪的时候,周楹正被庞戬兴师问罪。
“一个月,沽州、渝州、洪阴抓了十多个外国细作,还有漏网之鱼……”
周楹半夜被叫起来,大氅懒洋洋地披着,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口,说道:“庞都统跟亡命徒打交道打多了,忘了怎么搜魂了?”
“我还用搜?西楚麒麟卫、南蜀降龙骑、北历夜归人——庄王殿下,你告诉我,这事怎么收场?”
周楹:“庞公可以像问我的罪一样,传信三国人间行走总部嘛。”
庞戬:“你们陆吾先开始的!”
“不错,”周楹笑了,“可他们有什么证据?”
庞戬:“……”
各国人间行走情况不同,比如天机阁就一直耻于与麒麟卫那帮混混相提并论,但有一点差不多,就是作为仙山外门,人间行走大多是上层出身。每个人都很高贵,都很会珍爱自己,为了免遭搜魂,有人肯主动招供,有人甚至肯重金买命。
陆吾不同,陆吾死在国外,哀荣抚恤是要留给家人的,他们的性命轻于身家,也轻于那些要被拿出来称量的功与过,往往能像邪祟一样狠,不待搜魂就自爆灵台,至今各国都抓不住周楹的把柄。
庞戬怒道:“你就不怕他们也找一帮民间邪祟?你那开明司的门开得比东海还大,就不怕外国细作混进去?”
“陆吾的门槛够高就行了,开明一天到晚都是乡绅工厂那点事,不打紧。有些人灵窍开了心窍不开,我是教不会了,让外国细作给训练一下岂不更好?”周楹满不在乎道,“再说谁会信任民间邪祟呢?这些人在哪都见不得光,真带着灵相黵面进了开明,最后还不一定是谁的人。除非他们也效仿开明陆吾制度,那岂不是更有意思了?”
庞戬皱眉道:“所以传说是真的?西楚陆吾真的联系到了那个余尝,你们拿到了洗黵面术?”
周楹笑而不语。
庞戬犹豫了一下:“那也好……之前天机阁里确实有声音,认为陆吾危险,要你给陆吾打灵相黵面。”
“恐怕不行,‘洗黵面术’会跟我翻脸的。”周楹说到这,不知听见了什么,目光忽然不易察觉地往下一偏,随后若无其事地端起了茶示意庞戬滚蛋,“真到了各国都开始仿开明陆吾制度的时候,你们这些人间行走或许就能名正言顺的筑基了……那天也不远,庞公,到那时候你再来看我,好歹提只桂花鸭来,可别空手了。”
庞戬心道:我带一百只塞你嘴里,撑不死你个装神弄鬼的魔头。
他火冒三丈来的,憋憋屈屈走的,到门口忽然一顿,想起周楹说“洗黵面术会翻脸”时的神色。
“等等,”庞戬眯起眼,“那纸人不擅长这些事,他说的是谁?”
他脚步一顿,转向青龙心宿塔,此夜正好奚悦值守。总督常规巡查,奚悦没在意,跟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冲墙里被一帮因果兽围着嬉戏的庞戬一拱手。
庞戬点点头,若无其事地从另一面墙上穿过:奚悦没有打坐入定,也没在钻研法阵,他在看一本讲楚字文法的“闲书”。
整个金平嗅觉最敏锐的猎犬察觉到了什么。
周楹方才一方面在应付庞戬,一方面也是懒得搭理某人,没回应转生木里的声音。好在奚平会自行把三哥的沉默翻译成“洗耳恭听”,不管人家有没有反应,都不影响他自说自话。
果然,等他说完,周楹就不能不回答了。
“你说的是……无心莲?”
奚平:“也不是,有芯——我是说我那盆碗莲一开始是正常的,有花芯,后来花芯被一颗奇形怪状的秃头顶掉了。秃头还喊我去后院,但后院的莲花池里长的也是普通莲……”
他说到这,脚步突然一顿:“哦好,现在不普通了。”
以筑基巅峰的目力,奚平隔着百丈就能在夜里看清后院莲池。
那本来水红色的重台莲花先是褪色成半透明状,露出里面血管似的经络,而后,不知哪来的惨白色渗进了花叶间,花叶的颜色像是被逼进茎和藕中,混合出了一种奇诡的铁锈红。
白花白叶、无子无蕊,水下生血莲藕。
周楹一听他描述就站了起来,飞快地说道:“你等等,你说无心莲在三岳山?”
“这说不好,”奚平严谨道,“他能把普通莲花同化成自己那种白花,我也不知道他真身在哪……可恶,我怎么不会这招?”
“无心莲同化其他莲花有范围,就算当年的蝉蜕大能,能影响的范围也不超过一座小城,他不但在三岳山里,应该还藏在三座主峰上……养魔不止周家人啊。”周楹轻叹了一声,“那是上古魔神中最奇诡的一位,据说‘不驯道’没有道心,无心莲是有很多道心。”
奚平听了这描述,不止怎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攒那么多那玩意干什么!”
“相传无心莲的主人最早是一体两魂,也有人说,他是出生的时候吞了自己的双胞胎。那两人从小就在一个身体里对话,开灵窍时产生了两个神识。两人性情天差地别,偏资质又都不俗,便几乎是同时修出了一双南辕北辙的道心。”
一般人的道心都是绝密,除了亲传道心的师徒,不会让别人知道具体内容,以免有人加害——庞戬那样坦坦荡荡任人拷问道心的勇气不是什么人都有的……况且庞戬毕竟还没筑基,哪怕道心受损,危险程度也有限。
但共用一个灵台就麻烦了,没人能瞒得过“自己”,两颗道心日日摩擦碰撞,你死我活都是轻的,一个闹不好就得两败俱伤。
奚平一边谨慎地远远观察着那莲花池,一边问道:“他们找到办法和平共处了?”
“不,”周楹道,“两人都知道这灵台最多只能摆一颗道心,筑基后不久,就同时起了除掉对方的心,结果两人都受伤不轻,但也没死——他们灵台里出现了第三个神识。”
奚平一阵毛骨悚然:“等等,三哥,你这话让我想歪了,你确定他俩是想除掉对方,不是……那、那什么?这怎么听着怪怪的,一番激烈争斗之后还下了个小的?”
周楹也早习惯了,会自行把他的荒唐言论翻译成人话,不管奚士庸放了个什么味的屁,他都不受影响:“麻烦的是,第三个神识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是个死人的神识。那时候不像现在,赵隐那种窝囊废很少,大能道心基本都是自己摸索的。许多修士也知道自己动起手来会地动山摇连累无辜,所以‘辩法’是一种常见的斗法——就是现在的‘玄门大忌’之一,拿自己的道心去和别人碰,虽无刀光剑影,也是死生一线。这第三个神识,就是一个在辩法中败给无心莲、死在他们手里的仇家。”
奚平:“……”
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非常震撼——也就是说,一个灵台上住了三位,两两之间都有仇!
“无心莲的灵台上非常热闹,争斗无止无休,每一次剧烈冲突,都有可能碰撞出新的神识,而且几乎每个新神识都是仇家——人不可能跟亲朋辩法决斗,透彻了解的道心往往都是死在自己手里的人。这反而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争斗中有一些脆弱的道心会湮灭,但别人道心破碎轻则疯重则死,他们……他们反正一个碎了还有好多。有一些神识则格外强横,为防他一家独大排挤掉其他人,那些互相有仇的神识就会短暂地结盟一致对外。这样一来,能长期共处的道心的修为基本是齐头并进的,不断调整更新后,他们一路越过升灵,最后竟迈过了蝉蜕境,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伴生木,就是‘无心莲’。”
难怪能把其他品种的莲花同化成自己。
奚平恍然,这伴生木仿佛是一种隐喻。
“那也就是说,我一会儿面对的那位,虽然看着是同一颗秃头,其实随时能‘换人’?”
“也不是,”周楹难得沉吟了片刻,“道心不能融于天地的上古大能,在灵山落成时就都死绝了,你遇见的这人应该是继承了无心莲的道心,不见得也有那么多神识。”
奚平:“如果就一个神识,他要继承哪朵啊?”
“不知道,但能继承无心莲的道心……”周楹忽然轻声道,“如果有可能,我也想见见。”
奚平一愣,周楹眼里“有意思的人”,一般是极度危险的人,他这种时候一般能想起自己是个兄长,像他年少时玩火玩毒物似的,会短暂地压抑住自己的兴趣,先轰奚平躲远点。
这好像还是三哥第一次说想见谁。
“如果我没猜错,这人有可能是个顶级灵感。”周楹缓缓说道,“史上关于顶级灵感的记录很少,毕竟这样的人绝大多数活不到能入道就疯了死了,偶尔有,恐怕也很难用语言描述……我猜当年那位上古魔神就是顶级灵感,世上流传至今的古铭文,有近四成都是从无心莲那里继承下来的。”
铭文沟通天地万物,不是一种能生造的东西,现有的铭文大家创新铭文,也都是以古铭文为基,做一些细微的改动。
那么古铭文又是从何而来呢?
很有可能是那些能看见世界别样面貌的顶级灵感者,将自己所见所感“翻译”来的。
一个被困在三岳山、不见天日处的……顶级灵感者。
这描述熟悉得让人战栗。
“不行,”奚平正色下来,“用纸人搭过来,纸人坏了你神识会受伤,这秃头修为比我高,多半是升灵,不知是敌是友,突然发难我护不住你。”
“别拿你那‘太岁’口气跟我说话。”周楹嗤了他一句,“我自己有分寸,管好你自己。”
“我去会会他。”
奚平心里大概有了点底,人影一闪,落在已经完全“无心”化的莲池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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