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176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周樨忍不住道:“总督……”

  庞戬一摆手:“人间行走与凡人成亲本就有违门规。我身为天机阁总督,当年思虑不周,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没法收场,我难辞其咎,给人跪下磕几个头都不多。以后不许任何人再往镜花村里安家带人。”

  周樨应了一声,再次忍不住回头,村口那“镜花村”三个字在他们身后缓缓入了迷障,看不见了,他耳畔似乎只剩下哭声。周樨眼前一花,像是闪过了一朵莲花小印。他以为自己太累了,揉了揉眼,没往心里去,跟上了庞戬。

  与此同时,镀月峰上正在和林炽白话的闻斐突然一顿。

  闻斐生着一双过于活份的眼,说不好算桃花眼还是狐狸眼,平时总是没个正形,此时脸色无端一沉,却叫人跟着他紧张起来。

  林炽:“怎么了?”

  闻斐将说了一半话的折扇收了回去。折扇一合一开,上面的乱飞的字迹变成了一副人间图景——照的正是渡鹤湖心的镜花村。

  夜深人静,鹤影幢幢,湿地中的莲花随水波荡漾,没有丝毫异状的样子。

  林炽见他没有避讳的意思,便探头看了一眼:“这是……”

  闻斐心不在焉地写道:天机阁安顿家眷的地方,村口是我当年封的……奇怪,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去了,我有点不舒服。

  林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天机阁为什么会有“家眷”,便见闻斐将顺着他留下的“镜花村”石碑探了神识过去,村口那石碑亮起荧光,将整个小村笼进柔和的水雾里。

  闻斐的神识在村里逡巡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状,倒听了满耳的哀怨和哭声。他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不忍再看,叹了口气,匆匆收回了目光。

  就在他将目光撤回去后,村里一个小河沟里,盛开的莲花上莲台突然滚落。

  一个孩子不小心把球滚到了河沟里,蹦蹦跳跳地下来捡,正看见那朵没有花芯的莲花转过头来,花芯处伸出一颗很小的人头。

  孩子惊异地注视着那人头,花芯里的人笑了,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嘘——”

  男孩无垢的瞳孔中映出两朵莲花小印,“啪”一下,他刚捡起的球重新滚进了泥塘里。

  “阿爹……”

  “阿爹在磨刀 ……”

  那孩子用怪腔怪调的宛语哼了一句,从河沟里爬出去,跑进了晚睡的孩子堆里。

  片刻后,传染病似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跟着他念叨起来。

  “阿爹在磨刀,阿娘把水烧,白胖的娃娃不穿袄,躺在板上笑。我的骨也嫩,肉也好,撒上半两红椒椒,嘻嘻……嘻嘻……”

  星辰海底,漫天星砂突然动荡起来。

  蒙着眼的奚平一皱眉,侧耳道:“怎么了?”

  司命蒙眼的布条脱落下来,见散落的星砂开始往一处聚集,形成了一个旋风,“呼”地朝两人卷了过来,司命和奚平一左一右地让开,那旋风削断了奚平一缕头发。

  金平城里,周樨若无其事地与庞戬打了招呼,回青龙塔当值,一转身,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164章 镜中花(七)

  原本蜷在墙上打盹的因果兽一下奓了毛,庞戬:“等等。”

  周樨一扭头,扭曲的五官落回原位:“嗯?”

  因果兽飞快地从墙壁蹿到地板,警惕地围在他脚边嗅来嗅去。

  周樨莫名其妙,拎起袍角让圣兽闻:“怎么了,总督,我身上沾了什么味吗?”

  庞戬用神识从他身上扫了一遍,一道驱邪避瘟的符咒隔空打在了周樨身上,但……什么都没发生。

  因果兽也没闻出什么所以然来,迷惑地晃了一下大脑袋,追起了自己的尾巴。

  “没什么,”庞戬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我眼有点花,你不必去当值了,今日也累了,找同僚换班吧。”

  周樨就很纳闷,心说:跑趟赭罗那么一会儿工夫累什么?

  但总督说他累,他也不好非得抬死眼杠说“我挺好的”,就“哦”了一声,遵命离开了。

  往常去镜花村,庞戬都是带奚悦。奚悦话少,可他永远能听懂别人的叹息。可惜今天奚悦告假,庞戬不便独身前往,这才临时逮了个周樨,果然……不如不带,皇子殿下大概是想不到卑微的凡女也有喜悲。

  可能因为身边换了个人,庞戬总觉得哪里别扭,自己别扭,看周樨也别扭,一时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方才因果兽奓毛的时候,他觉得周樨身上掠过一层阴影。

  庞戬定了定神,要真有人施了他看不出门道的手段,对方必定是升灵以上,就以眼下金平防卫之严密,青龙塔早就“吹拉弹唱”起来了,不可能这么安静。

  看了一眼已经安静下来的因果兽,他摇头甩开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念头。

  “啧,”濯明短暂地从舆图拓本中抽出神识,“玄隐山真是乌龟王八山,人都住在铁壳壳里。”

  “真的,”王格罗宝保持着入定的姿势,顺着他说道,“不愧是往国外派细作的始作俑者,对别家漏洞门儿清,才能自己治得铁桶一样,蜀昭业城啊,再学人家三百年也赶不上。”

  濯明一只眼翻到了光头顶:“收起你那点小伎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我说话,迫不及待想把你的嘴给我就直说。”

  “我楚语不好,身边只有你一个正经楚人,难免不自觉模仿,你不乐意,我就改嘛。”王格罗宝不以为意地笑道,“濯明兄,你那摄魂莲花印动静太大了,只能临时借人家五官一用,适才刚要往那小半仙神识里渗一点,立刻就惊动了金平的圣兽。真要强拘他神识,青龙塔恐怕就不答应了,这如何是好?”

  “我不是托这些抛妻弃子的蓝衣们福,贴在他们眼睛上,找到了传说中的‘镜花村’入口么。那镜花村是高手以‘叠镜之阵’凭空造的,像这种将玄隐‘三修三戒’门规踩在脚下的地方,自然要设法避开灵山监控,那是玄隐山灵脉的视线死角,正适合种莲花。”

  濯明说着,一伸手,手长了七八尺长,从自己屁股底下撅了一截藕出来,将断藕往水里一倒,粘哒哒的空隙里就飘出几个幼童的虚影,一见光就灰飞烟灭了——正是镜花村里那几个孩子。

  无心莲吞人神识,不管是筑基还是升灵,一不小心被那莲花印拘走神识,都会变成死得不能再死的空壳,被藕带支配一阵子就腐烂了。

  世间邪祟千千万,全绑一块都邪不过一个无心莲。这濯明行事过于丧心病狂,王格罗宝罕见地皱了眉,闭眼不看。

  “小孩子神智不全,摄来也养不住,身体能做的事也有限,你做这伤天害理又不利己的事干什……”

  他话没说完,原本围绕在他身边嬉戏的藕带突然毒蛇似的扫过来,结结实实地抽了王格罗宝一个嘴巴。

  濯明:“你教训我?”

  不远处几个蜜阿修士正好撞见自家族长受辱,怒吼一声,提刀就要冲过来砍藕。

  濯明压根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用楚语挑衅地大笑道:“来呀,你们新族长盖了我的章,早卖身于我为奴了,看我一会儿把你们都杀了,他能护住谁!”

  王格罗宝一抬手,隔着老远将族人们挡住。

  他好像是刻意静止了一下,随后薄薄的眼皮遮挡住异瞳,没有火气的面人似的,他顶着藕带抽出来的红印,说了句蜜阿古谚:“‘驯兽者与爪牙为伴’,没关系。”

  蜜阿修士们仍怒不可遏地瞪着濯明。

  王格罗宝语气虽轻,升灵的威压却不容置疑:“‘不要插手别人的驯兽场’,下去。”

  蜜阿人们无奈,冲濯明比划了一堆他们本地的骂人手势,骂骂咧咧地被他们新族长驱散了。

  “你误会我了,濯明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王格罗宝这才苦口婆心地说道,“镜花村既然有大能留下的阵法,你动静太大了,必会惊动对方。再说,你就算能在镜花村里为所欲为,又有什么用呢?这些行尸走肉一旦给藕带支配着走出村子,跟你本人走在南宛大街上有什么区别,还是会惊动玄隐。况且镜花村虽能避开玄隐监控,但你已经伤了凡人性命,灵脉察觉不到,玄隐山可还有星辰海呢,岂不是打草惊蛇……”

  濯明见他不惊也不怒,顿时觉得没了意思,便冷笑道:“呸,驭兽道的毒蛇,唾面都能自干,血管里流的一定都是冰碴——谁说我要赶着一帮行尸走肉出去,我又不是赶尸的。控制凡人还用得着什么手段么,蠢货!”

  说完,他好像急于显摆自己有本事的小孩子,一把拉扯住王格罗宝那被他打了莲花印的神识,扎进了舆图拓本里。

  再怎么同病相怜,别人也始终是别人。镜花村里人们终于还是散了,被遗弃的女人失魂落魄地独自回了家。

  她的小女儿尚在襁褓中,儿子才五岁,她得承受她的余生。

  女人一进门,意外地发现家里亮着灯,她的小男孩既没有老实睡觉,也没有偷溜出去玩。昏昏的汽灯下,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熟睡的婴儿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着摇篮。

  女人慌忙背过身,将脸擦干净,挤出笑容柔声喊男孩的小名:“福虎,怎么还不睡觉呀,当心,别闹醒了妹妹。”

  男孩一言不发地从床铺上跳下来,跑过来抱住女人的腿,抬起脸看着她,那双大而黑的眼珠像两口沉尸的井。

  女人没注意到男孩的异状,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她想从那小小的身体上寻一点安慰。

  男孩颈侧闪过一个模糊的莲花印,这具被邪祟占了的身体里,原主人没长成的神识已经消散,死气沉沉的灵台上只有两个不怀好意的邪祟。

  濯明不屑地指点江山:“凡人的怨毒就是油,一个火星就着,你看好戏吧,今天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龙脉豁条口。”

  他让男孩缓缓扭过头去,恶毒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爹。”

  女人的身体僵硬起来,抱着他的手一紧。

  男孩的嘴角翘起了两分:“娘,他们说我生得像爹。”

  王格罗宝冷眼旁观,心里赞叹:真熟练,喘气都招人恨。

  然而出乎他俩意料,濯明期待的暴风骤雨般的发作却并未落下来。

  憔悴的女人快要崩断似的深吸了几口气,竟控制住了自己发抖的身体,轻拿轻放地抱起她的孩子:“你爹啊,他去很远的地方除魔了,不能让那些邪祟进来,吵我们福虎睡觉呀。”

  王格罗宝颇为意外地一挑眉。

  干净的香气顺着女人吐息传来,她用那双柔弱又没用的手轻拍着男孩后背:“我们爹爹是个大英雄,福虎也要多多吃饭,好好睡觉,将来……”

  濯明脸色冷了下来,截口打断女人:“他不要你了。”

  女人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又白了一分:“福虎……你说什么呢?是不是谁跟你乱说什么了?”

  濯明的宛语超常发挥,咬字极清楚,几乎超过了宛人幼童平均水准:“他去求他的前途,把你给扔了。”

  来啊,把你无能的怒火发在你儿子身上,没用的废物,男人都没了,还装慈母给谁看?

  “你是件不体面的旧衣服,我和那小鼻涕鬼就是两团擦过屁股的草纸……”

  女人嘴唇哆嗦着,眉目几次差点塌下来,却都险伶伶地撑住了。最后,她只是看着男孩充满愤怒的眼睛,温声说道:“孩子,不是这样的。”

  王格罗宝:“嗤。”

  濯明被他这一声轻笑点起了无名火:“你骗……”

  “不是这样的。”女人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她袖子里也是那种干净的香味,不知使的什么香,可能是南宛特产,濯明这一生活了几百岁,从没闻过类似的气味。

  “大人的事你们还不懂,但是不管爹爹回不回来,你和宝珠都是我们的宝贝。”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眼角不小心挤出一点泪光,“哪个坏人教你这么说的呀?小没良心的,爹爹在的时候那么疼你,你不信他,却只听坏人的话,是什么道理?你爹只是把疼你的任务都交给娘了。你等着看吧,娘可比他厉害多了……”

  王格罗宝笑出了声:“濯明兄,你真是命好,怎么随便一选就挑了个这么好的娘亲?”

  濯明简直出离愤怒了。

  男孩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怪力,一下就挣脱了成人的手,他额头上泛起莲花印,张嘴吐出一团雾气。

  “哎,”王格罗宝唯恐天下不乱道,“说好的不用手段呢,怎么对凡人使起幻术来……”

  濯明一甩手将他赶了出去,用铺天盖地的幻术折磨起凡人没锤炼过的神智。

  “别废话了,听我的,我们悄悄离开这里,去给那些蓝衣狗和金平权贵好看。娘,你乖乖的——”

  无心莲的手段能让筑基修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整整半宿过去,这一根手指就能戳死的凡人却始终不如他所愿。她以性命和尊严捂住自己的怨与愤,不肯在幼子面前露一分。

  终于,在濯明“你为什么不听话”的狂吠中,凡人的神智彻底崩了。

  然而她灵台之光已灭,控制不住嘴角漏下口水,却始终在喃喃念着两个孩子的小名。

  “福虎……不怕……宝珠……别哭……别哭……”

  附在男孩身上的藕带戳破了原身的额头,濯明要气疯了。

  她神识死了,他居然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