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南圣为何对舆图这样讳莫如深?
奚平见识过项荣月满,也听过凌云山哭,打心眼里对灵山毫无敬畏,第一个回过神来,心说:灵山老根啊,果然挖进去都是臭肥。
但此时为防动摇军心,他还是若无其事地用话术给闻斐解了围:“舆图是南圣封的,锁门留只看门肥狗有什么稀奇?我说怎么当年梁宸用铭文抽龙脉,被这豁牙大眼灯一口就给寿衣蛀了呢……”
因果兽像是能听见他们在转生木里的对话,愤怒地吼了一声。
却听一个圆脸的人间行走直眉楞眼地插话道:“既如此,圣人封印舆图时,为何不顺手留下拓本,非得遮遮掩掩说舆图已经销毁,弄得我们和长老们这样狼狈?”
好不容易把话题岔开的奚平:“……”
“留了,前任司礼长老赵隐就是个活的舆图拓本,若他还在,以其蝉蜕之身,应该能控制住舆图,”闻斐突然不贫嘴了,“可惜舆图过于宏大,继承了赵隐道心的弟子们每个人身上的拓本烙印只有一小部分,后面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我放在金平的那一份,是前玉缘峰主赵泷身上的,此人乃赵隐嫡传弟子,当年因他传承到的拓本是帝都重地,很受重视。”
前……玉缘峰主?
却听所有人间行走——连白令在内,听了这人名都叹了口气。奚平一愣,发现这里好像除了他,大家都知道这说的是谁。
闻斐料想支修不会说这些烂事给弟子听,便简单解释道:“当年玄隐山李赵之争,司典长老李凤山闭千年死关,大升灵李月兰被剔仙骨,罪名是残害同门——哦,也可以说是谋杀亲夫,那个‘亲夫’就是赵泷。”
奚平震惊了:“那内乱闹这么大?还有升灵殒落?”
“倒不是,玉缘峰主殒落应该有一两百年了,是当年南阖北犯后不久的事,只是当时不知道真凶。”庞戬这才想起玄隐内乱都已经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那会儿还没奚平,便顺口插了一句,“这事是内乱时被人翻出来的……唔,赵泷死于毒杀。”
这种桥段奚平挺熟,但还是头一次听说发生在玄隐山上的版本:“等等,神不知鬼不觉?星辰海也不知道?”
“星辰海你不是下去过了么,凡事都只有大概指向,又不会飞出张纸条写好凶手人名。当年……出于一些原因,他们冤枉了另一个人,三十多年前才翻案。”闻斐似乎不想多说,“好了,这都不是重点。无心莲那份舆图拓本,应该是他吞了一群赵家后辈的道心后拼出来的,别人没他那样的本事和胃口。想拿到完整的舆图拓本,非得用禁术从赵隐和他那几个嫡传的大弟子身上活扒——跟扒皮抽筋也差不多,别说做不到,玄隐山仙山正统,也不会干这种事,现存舆图拓本确实只有金平这一块,怪不得长老们束手无策。”
奚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所以,你按在金平地面上的舆图拓本,是从升灵修士身上活剥的?”
“对,凶手想要,但没拿到,”闻斐含混道,“后来机缘巧合,那东西落到了我手里。”
奚平只觉得他三言两语中藏了无数隐情——“凶手想要”,李月兰在金平龙脉受损之后,特意瞄上金平的舆图拓本,不惜谋杀亲夫,她想干什么?而退一步说,修士争斗其实在上古时期都是常事,只不过随着近些年灵山秩序稳定,大家为大局,都体面守法了而已,按理,李月兰杀人罪不至“剔骨”——上一个“有幸”受剔骨之刑的,可还是险些动摇了仙山根基的惠湘君。
更不用说,那桩案子里还将玄隐四长老之一卷了进去。当今世上的蝉蜕掰着手指能数过来,只要不是像悬无一样公然叛变,长老做什么都是“顺应天意”的。
还有,玄隐三十六峰,只有闻斐一个升灵以上的正经丹修,那么涉及“毒杀”,会找谁主查?三十多年前,又是谁翻的案,一锤定了李赵之争的音?
透过转生木,奚平看了闻斐一眼,见这位总是没什么正人形的丹修微微垂着眼。黑暗中,他没有笑,露出了骨肉上冰冷的底色来。
是了,昨夜得知镜花村出事,看见濯明破坏玄隐地脉,闻峰主第一反应是带着舆图拓本非法下山……看来闻斐不是一时“情急”,忘了通知长老,他那份舆图拓本的来历恐怕说不清。
“说到底,此事怪我,“闻斐读出了奚平沉默的意味,说道,“我本以为有赵泷那份完整的拓本,对付无心莲那邪祟足够了,没上报就贸然前来。没想到三岳山居然真敢公然进犯我金平帝都。若今天因舆图破封无法收场,也该我偿命,不应连累诸位兄弟……还有静斋……”
一直沉默的支修此时却忽然开口:“如果不是银月轮撞碎舆图封,你就算主动上交拓本,长老们也未必会动身,反而……”
支修嘴上一贯留余地,话说到这地步,对他来说已经堪称刻薄——他们反而会将闻斐和那份来历不明的拓本扣下。
地脉裂几个口不要紧,舆图封没破,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大宛承平太久,以至于国内忘了四境还有虎视眈眈的觊觎,自家灵山上都能长出“异心”,小小动荡,正好能逼“长草”的飞琼峰收心回归正道,不再“任性”。
支修抬头看了一眼灵山上骤变的天:万万蝼蚁才能撼动灵山,区区金平……毕竟也没有万万人。
这时,三十六峰中突然有一处巨响,甚至穿过封山印,惊动了飞琼峰。
支修一惊,与此同时,舆图中所有人的神识差点同时被挤没了,转生木里七嘴八舌的对话被迫中断。
奚平一缕神识又碎了,咬牙保持着一线清明,以免和破法断了联系来不及拿绵龙心,便听林炽道:“玉缘……玉缘峰塌了!”
峰主死后,弟子也会遣散到其余山峰,等下一个升灵接管。玉缘峰本是赵家的资源,八年前赵氏叛乱后,玄隐山一下空出了九大峰,内门没那么多升灵,管不过来,就都一起封存了。
此时,这舆图拓本的主人入主过的一角灵山融化了一样,顺着地脉倾覆,三十六峰变成了三十五!
玄隐山周围是不可能容转生木乱长的,那处正好是奚平一个视觉死角。
方才被里外夹击、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的舆图竟趁人不注意,直接突破了封山印,这东西就是南圣留下的祸害,怎么还能蔓延到灵山内部?!
奚平等人在舆图内部用转生木穿插的“补天柱”被舆图当异物挤压着,他们这一点人的神识加在一起也难以抵挡,地面上帮忙种树的开明修士们见状,毫不犹豫地将神识沉入转生木中,护住他们好不容易楔进去的楔子。
然而那都是些开窍不到十几年的半仙,大队人马还在护送附近百姓撤离,赶不过来。
“林……内门帮……”
不用奚平开口,林炽和支修已经同时放出问天,飞向各地——玄隐内门,一众升灵和筑基中的好手都已经赶往各州。问天上清晰地指出了转生木结的法阵位置,内门高手们转瞬便纷纷赶到。
一见这看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转生木阵群,玄隐的内门高手们便是一惊,听闻开明修士说要滴血将神识融入其中,顿时迟疑了。
血、神识、灵相……都是玄门忌讳,内门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开明司,谁没听说过上古魔神和伴生木?
一个升灵道:“此事事关重大,我等需请示长老……”
长老们这会儿哪有心思搭理他们?
整座玉缘峰的灵气充入舆图中,南宛大陆上风与水的流向都乱了,江河逆流——
金平城里的司命暗道一声“不好”,一把扯下眼封:“小心!”
端睿大长公主与他合力按住黑龙影,林宗仪几乎将整个神识都沉入了碎成渣的金平龙脉中,一串串铭文从他脸上划过,他临时以身填进了龙脉里。
黑龙影突然膨胀起来,猛地一甩,章珏和端睿同时被黑龙影砸了出去。
南郊厂群应声起火,广韵宫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林宗仪功亏一篑,身上铭文骤然消散,他一口血染红了口封条。
黑龙影看准了这玄隐蝉蜕第一人,蓦地扬起头,便要挣脱身上那些讨厌的转生木钉子,将林宗仪吞下去。
好似固若金汤的转生木法阵群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舆图中的人已经谁也联系不上谁。
就在这时,奚平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那些密密麻麻内外交缠的转生木好像成了一个通道,刹那间,千万个神识潮水似的涌进来,竟堪堪扛住了压力。
那些神识弱小极了,几乎都不带灵光,很大一部分甚至不成型——不成型的神识通常是智力低下……甚至痴傻之人。
闻斐等人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凡人的神识,身在其中,他们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凡人的神识碰伤一点可是害人性命的。
可那无数细小脆弱如牛毛的神识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却竟扛住了升灵峰主都承受不了的压力。
百乱之地、南海秘境中,以“不平蝉”自居的百乱民们屏息凝神地将手放在各式各样的转生木上,他们中很多人因天生残疾,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愿意为太岁赴汤蹈火。
舆图一把被拽了回去,林宗仪堪堪被端睿以长鞭卷开,那黑龙影的四爪几乎要扒到金平的地心。
第174章 镜中花(终)
“阿响!”只有奚平一点也不觉得震撼,他一阵头皮发麻,立刻给远在南海的魏诚响传信,“谁领的头?疯了吗?”
舆图里,大能的神识也是一不小心就会被重创的,只是修士每天锤炼心神,神识能自由活动,实在承受不住,还能及时撤回身体喘口气,凡人却远没有这么灵活。
凡人没开灵窍,灵台一片混沌,神识也不能主动离体,除非是通过转生木之类特殊的媒介将自己“交付”出去。一旦交出去,就无法自行收回,那些不自主的神识好比失了壳的蜗牛,稍凌厉一点的灵风都能让他们烟消云散。
奚平气急败坏:“你给我管管他们!我自顾不暇,根本护不住这么多人!”
魏诚响听见他模糊暴躁的声音,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与这人初次接触的情景,叫他一声“太岁”就气得他骂骂咧咧,跳着脚和“信徒”划清界限。
别看他现在常年端着“太岁”稳重又游刃有余的架子,回想起来,他当年也真的不靠谱,满肚子馊主意不说,正经事一样都不会,全靠运气好,也就只能糊弄糊弄十几岁的小孩子。
“叔啊,”魏诚响半带调侃地叫了过去的称呼,“百乱民在人间,连凑数也不配,死在路边跟死耗子差不多,你管他们呢,能用就凑合用一下呗。”
奚平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说的是人话么,你吃错药……”
魏诚响将神识融入转生木,她比世上任何一个人离转生木的主人都近——毕竟她曾经将自己“生前命、死后尸”都典当给了这块小小的木牌……虽然后来被退货了。
她的神识在转生木中,引着那些百乱民们走,像个看天就能辨位的优秀向导。
“除非你把他们当人。”魏诚响在还能说得出话来的时候,用最后的力气打断他,“人怎么管得了另一个人?有人管得了你吗?没有吧。那我又怎么管得了他们?”
梁宸得知无渡海的真相后想不开,在三不管的百乱之地建了个收容百乱民的小村。庞戬发现了,但没舍得惊动那些人,放过了他们,后来,他们落到了魏诚响这个不平蝉的假圣女手里。
圣女是假的,“魏老板”是真的。
她是个没出息的修士,一边自己东躲西藏四处蹭饭,一边想办法弄钱弄物资,来养活这些被遗弃的人,将一个小村变成了百乱之地上有烟火的镇。
再后来,太岁亲自去了百乱之地,带着背后陆吾强大的关系网和资源,撑着她将一个小镇变成了散落在百乱之地旷野中的无数星火。许多像黎满陇一样的人分布各地。他们重新拾起南阖故国之礼,教化后人……如今在深海,他们甚至有了一处自己的家,正一批一批地搬过去。
奚平竭尽全力抵挡着舆图的冲击,无法阻止那源源不断冲进来的凡人神识:“南宛出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黎阙如上课没讲过史,没说过南阖是因什么灭国,他们是因什么变成这样的?”
魏诚响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想:反正不是因为你啊。
此时舆图中,奚平已经用转生木“缝”上了几十处地脉裂缝,几乎遍布九州,只是补丁打得不太均匀。
他只需要趁着长老们按住舆图,沿着地脉,在几处地脉关键转折处如法炮制,用转生木再楔十几处“钉子”,就能用转生木楔出一个全境舆图拓本。
有了这个拓本,地面人就能触碰道舆图本体,三长老不用被死死限制在金平附近,外面的大能们不用玩命地四处捂着地脉。
他们只要用一滴血,就能将神识引入转生木,治标治本,直接把闹事的舆图揍回地心。
玄隐三大长老,一众升灵高手,三十六峰上还有无数苦修的筑基……都说玄隐筑基比三岳姓项的升灵还强,难道集门派之力,按不住一张舆图?
可不料他是这样一厢情愿。
奔波一场,从国外托人调种子砍树、几乎抽空锦霞峰和黑市上现存的所有绵龙心,做完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单单没想到……外面的大能们不肯。
仙山正统,不肯将神识交给自作多情的“邪木”。
他本该心灰意冷,不料又来了一帮人形也没有的傻子,不分青红皂白地为他赴死。
此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奚平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该笑,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卖命。
他恨不能当场撂挑子,拼尽全力将这些百乱民送走完事,山爱倒不倒,国爱亡不亡,大不了他就在地下跟舆图过一辈子,就当是在另一个无渡海里坐牢了。
可偏偏金平还有侯府,灵山还扣着师尊,三哥还在不归路上渐行渐远……诸多牵挂如蛛网,捆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岁琴因心而动,无人拨,它自己响起了还魂调。
这时,一片树叶忽然从琴上飘落,碰散了琴音。
“士庸。”支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今天若是灵山因舆图倾覆,千古罪人是为师、是玄隐山,不是你。”
“师父……”
“尽你的人事,”支修的声音平稳如雪山的山脊,“剩下交给我……还有天命。三十六峰,至少飞琼峰还在。”
他话音落下,一道极清的剑气从雪山上飞了出去,撕破了飞琼峰的封山印——内外两层。
雪山上空陡然凝结起雷云。
然而那雷云这样仓促,三十六峰刚塌一角,灵山被脚下舆图咬住了“尾巴”,自顾不暇,再无力压制雪山上反叛的剑修。
那因主人懒得打理而一直封存的飞琼峰震碎霜雪,露出了真容,满山祥瑞感觉到了什么,惊慌地乱撞。周遭好几座山峰跟着瑟瑟发抖,劫钟“当”一声长鸣,却撞在飞琼峰攒了十多年的满坡剑痕上,竟露出了外强中干的虚弱。
三岳项荣月满时,动静大得几乎将整条三岳山脉夷为平地,可是飞琼峰上的蝉蜕却近乎悄无声息。
雪化了,雪白的新木转瞬成林,从剑台一路蔓延,扎住了摇摇欲坠的北坡,困住了外溢的灵气。
受惊的祥瑞们乱窜的身形渐渐安静下来,狂风也戛然而止,拔地而起的“雪里爬”刚好托起险些被风吹落的青鸾鸟巢。
唯有一道直指苍穹的剑气,不掩锋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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