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书上说,这位长平长公主夭折时才八岁,所以竖在那的灵骨也是小小的一具。她双手撑在身后,吊着脚坐在一块石阶上,像是个还在调皮捣蛋的小孩。奚平在她的颅骨上轻轻碰了一下,听见小女孩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很疼的样子。
他穿过那些人骨,无数残存的灵气划过他耳边,他听见灵骨主人们压在千丈海底、无人知晓的遗音。
奚平头皮快炸了:这都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肯定不是幻觉,幻觉因心而起,没有幻觉会生造出他不知道的事,逼他翻书解谜!
终于,他咬着牙站在了那具名叫“周楹”的骸骨面前。
奚平小腿的筋几乎隐隐抽搐起来。
近距离看,他才发现那骸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各少了一个指节,但这会儿他已经无暇琢磨这些细枝末节,周围所有书上查得到名字的骸骨,都是大宛皇室的早逝之人……而周家人几乎是不可能跟祖宗重名的。
但万一呢……
万一三哥起名的时候,礼部疏忽了,毕竟那么多代了;或者万一以前有哪位风流皇帝,生过没入过谱的私生子……
他抱着最后一线侥幸之心,狠狠地在手腕上捏了一下,屏住呼吸,朝那骸骨伸出手。
探一探灵气就知道……他肯定会听见一段不相干的遗言吧?
写完信的白令忽然皱起了眉——咫尺上没有灵气涌动,也就是说,两块咫尺之间的联系断了。
怎么回事,仙器损坏了?还是那位小爷灵石又花完了?
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殿下,世子那边好像联系不上。”
庄王“啧”了一声:“败家不等天亮的玩意,又没有灵石……”
可这话没说完,庄王突然像被人捅了一刀,右手哆嗦了一下,他眼前闪过奚平那张惊骇欲绝的脸。
不知名的祭坛上,奚平鼓足了勇气,抓住了那骸骨搭在一边的右手。可是骨上的灵气却没像其他骨上的一样消散,反而朝他触碰的地方流动起来,浓郁的灵气带起的光泽让那骨更像白灵雕塑了……奚平没听见这具骸骨上附的遗言,他碰到那骸骨的瞬间,周身灵感骤然被调至眉心灵台,在灵台上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白玉咫尺断了联系的两人隔着一具白骨,灵感猝不及防地相撞。
白令只见庄王方才脸上的闲适荡然无存,一把捂住额头,他眉心隐约闪过一道铭文。这“不当羊倌的魔物”瞬间降格成了凡人,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一迭声追问:“你在哪?你怎么会在无渡海底,一个人吗?你怎么进去的?”
奚平腿一软,直接跪在了那端坐的骸骨脚下:“……三哥?”
那骨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灵气,会吸附周围盘旋的灵气。奚平好歹是个半仙,在潜修寺里也学了一些常识,他知道这是什么——只有灵骨才会吸附灵气。
假如这具灵骨是修士的,哪怕只是个开窍期修士,也有开窍巅峰的修为,对于奚平来说是修为接近的人,透过不见光镜,名字应该会模糊不全。然而悬在骸骨头上的“周楹”两个字清楚得他想不看都不行,说明这是凡人的骨头……传说中的先天灵骨。
像端睿大长公主一样,玄隐山千年才出一个的先天灵骨。
白令倒抽了一口凉气:“世子在无渡海底?他又不是周家人,怎么进去的?”
庄王最初的震惊过去,立刻想起了之前无端被触动的右手拇指:“应该是拿了我一截拇指骨。”
白令说道:“可世子从小在您身边长大,与您因果甚笃,他若是碰了您的灵骨,您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所以那截拇指骨之前应该在别人那,”庄王思绪何其敏捷,飞快地连起了前因后果,“灵骨被盗而我不知道,应该是八年……九年前我切断与灵骨联系之后的事。当年你带走我一截指骨,盗骨之人应该是凭这个推测一截指骨是能安全带离那里的,所以效仿了你。九年前……九年前……之前天机阁那个吃里扒外的总督是不是就是九年前闭关的?”
白令惊道:“他身上确实有那里的气息,难道……”
“九年前大地震,在返魂涡一带勾起了罕见的海啸,我们打开无渡海封印,趁乱逃离,梁宸很可能是那时候阴差阳错地掉进了无渡海底,借我一截指骨脱身。那指骨后来应该是落在了他同党手里,士庸此去南矿调查邪祟余孽正好对上……”有那么一瞬间,清晰的因果线暴露在周楹眼前,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只觉自己像被那些线缠住的小虫,好像无论怎样都挣不脱恶毒的命运网,“该死!”
“王爷!”白令一把扣住他砸向墙面的拳头。
庄王深吸一口气,迅速按捺住自己,冷静下来:“士庸,你仔细听我说……”
“谁……”奚平打断他,声音艰涩得几乎要刮破喉咙,“谁干的?”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那地方不能久留,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好不好?听话。无渡海这会儿还没起风,趁现在,拿好把你带进来的那截指骨,回你进来时的地方,在那找一个铭文,你记好了。”
他在奚平灵台上具象出一个铭文:“找这个,找到以后用那截指骨穿过去,快走。”
奚平没动,半跪着抓着白骨的手,他目光没离开那骸骨,表情有几分木然,问道:“起风会怎样?现在好像也有风。”
这小子从小好奇心就重,不满足他绝不善罢甘休,庄王只好说道:“不是这种微风——你抬头看山谷两侧山岩石壁。”
奚平牵线木偶似的抬起头,见围着山谷一圈耸立的石壁上,无数黑黢黢的山洞像一只又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垂涎三尺地盯着他这血肉之躯。当他往那些山洞里看的时候,疯狂示警的灵感几乎戳疼了他的眼球。
“那里镇的是群魔,”庄王语速明显比平时快三分,“‘起风’的时候,山洞中的魔物会被震醒过来。这鬼地方风起风停没个定准,群魔随时会醒。此地有十方封魔印,以你现在的修为,在里面使不出灵气,不要再耽搁了!”
“哦,知道了。”奚平听完,很镇定地一点头,“那你在我芥子里委屈一会。”
“什……”庄王的灵骨上几乎划出火星来,奚平只听他声音里竟带了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别乱动我……我的灵骨!你看不出那封魔印是我镇着的吗?你没见你之前的人只敢取一小截指骨吗?你……”
他这话音没落,两人就同时听见山谷中呜咽的风声微微变了调。
庄王陡然变了脸色:“奚士庸,你快点给我离开那!”
奚平依旧没动:“这些魔有多厉害?传说中神魔大战的那种吗?”
庄王让他问得几乎要心梗——这小子读书的时候教八遍不开窍,人送绰号“气煞先生”。用不着他那么机灵的时候,永远能稳准狠地切中要害。当下只好含糊地说道:“差不多,知道厉害还不快走。”
奚平:“我不信。”
庄王:“……”
奚士庸怕不是九霄云上派给他的天谴?
“天谴”缓缓说道:“神魔大战我听师尊讲过,是蝉蜕老祖宗散尽修为,以身饲魔,才得以封群魔于无渡海。三哥,你就算有先天灵骨,也是凡人,这里面关的魔头不是远古魔神那种级别的。”
庄王头痛欲裂:“什么级的也能捏死你……”
“捏死我没什么了不起的,蜀国养的金甲狰都能一屁股坐死我。可玄隐山有四大长老三十六峰主,”奚平根本不管音调越来越不对的风声,“我不信你一具凡骨就能镇住的群魔放出去,能让这些大能束手无策。你之前,最近的灵骨是睿王殿下的,你不要骗我,我从书上查到了。睿王殿下过世的时候还没有你,就算你没出生他们就取走了你的灵骨,中间也相隔了近二十年。封魔印二十年没人镇也没事?”
庄王:“……”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时候听说“奚士庸会读书”了。
“呜”一声,风中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尖而细,在山谷中起了回音,地面隐隐地震动起来,原本刻在地面上的铭文凸起,腥味弥散开,天色浑浊起来,起了血雾。
“封印不能二十年没人镇,但祭品可以,这些魔物二十年想必也饿不死。”奚平现在可以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充耳不闻这足能吓尿一打赵振威的笑声,探手从芥子中摸出他备用的佩剑,“是谁在这鬼地方豢养魔物,是谁抽了你的灵骨,把你押在这的?我要出去砍了他。”
“知道是祭品你还要虎口拔牙,奚士庸你……”庄王一句话还没说完,与自己灵骨之间的灵感陡然断了——他九年前设法挣脱了自己和灵骨之间的联系,是因为灵骨被奚平这个有深邃因果的人触碰才重新感应到,此时又断,代表奚平那混账一句人话不听,直接把他的灵骨塞进芥子了!
奚平从祭台上“强抢”了灵骨的瞬间,山谷的天就变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起,千丈海底下饥饿的群魔被他激怒了。
奚平神色纹丝不动——今天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要把这具灵骨带走。
金平的天沉得好像快砸在人头上,广韵宫上起了浓云,忽然一声反常的冬雷落下,将宫墙与大殿檐上的瑞兽都映得狰狞起来。
“停不下来的。”太明皇帝缓缓地摇摇头,“周家停不下来了。”
永宁侯讥诮道:“周氏老祖宗舍身饲魔,用自己填了无渡海,功在千秋,难道非但不能荫蔽子孙,还要将‘以身饲魔’变成家族使命?若你们不自愿,我不信玄隐仙山会公然要求你们拿人来填无渡海——陛下,你们就这么舍不得这把身不由己的龙椅吗?”
太明皇帝愣了愣,随即摸着下巴笑道:“正德……正德,你可真是……正得人如其名啊。”
永宁侯一愣。
“诸神之战早过去了,五大仙山……哦,如今剩下四大,格局已成,世间清浊分开。上古魔神都已经陨落,什么魔窟是我玄隐三十六峰荡不平的,要凡人去镇守?被压在无渡深渊几千年,魔神也该饿死了。”
永宁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后脊突然冒出丝丝凉意。
“这把‘身不由己’的龙椅,你说得对。”太明皇帝低低地说道,“我周氏,自古是伏魔一族,几千年来,百代先辈为这社稷殚精竭虑,夙夜难安。当年,是我周氏让出玄隐仙山给南圣,舍身填了无渡海,这江山我们坐得名正言顺,如今却要处处为那些所谓‘玄隐大姓’掣肘。”
“八百年前,天生灵骨的端睿大长公主横空出世,全族欣喜若狂,以为周氏在仙山终于要有一席之地,可结果呢?周氏算什么,玄隐掌控人间的一条狗么?”
“仙人们都忘了,伏魔人必有驱魔法,解药都是生在毒物旁的。”老皇帝说到这,脸上露出些许癫狂神色,“无渡海是玄隐仙门的星辰海唯一一处照不到的地方,是我族反抗天道之基……安阳既已准备好后事,说明玄隐山已经查到了南矿灵石亏空……你猜那些灵石去哪了呢?”
永宁侯瞠目结舌,良久,对上太明皇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你们疯了吗?”
“历代被选为祭品的‘先天灵骨’,都只有在死到临头时才知道自己的命——这也是为他们好,好歹在人间短短一生是快活的,就算他们知道,千丈无渡海压在身上,他们也无法对外人泄露出一个字,岂不太痛苦了?这些痛苦是由我们这些……这些厚颜无耻、靠亲人血肉上位的卑劣之人来背的。我们只能背着这弑亲之罪走下去,否则就是让他们的血肉枉然。”
太明皇帝叹息似的说道:“楹没有亲兄弟,你猜为什么?”
第58章 山陵崩(十)
“因为压在我族身上的诅咒终于到头了。”太明皇帝说道,“当年诸神之战,胜者为圣,败者为魔,被斩杀的大能尸骸永堕无渡海,身死道消,怨气不散,这才在无渡海底催生出了无数真魔。而群魔之首,就是……”
永宁侯只看见陛下嘴唇动了,可最后那个词脱离了说话人的喉舌后,就好像被虚空吞了,连个气音都没传到他耳朵里。
太明皇帝顿了顿,笑道:“果然,你我皆凡人,我说不出那个名字。”
“这个‘群魔之首’以魔物为食,甫一出世,星辰就大乱,圣人们联手未能将他绞杀,最后是我周氏先祖舍身成就十方封魔印,将那大魔打散在无渡海底。从那之后,无渡海底不受仙门监控,非周氏血脉不得入。玄隐山背叛我们,高宗皇帝冒险穿过返魂涡,下了无渡海,最初是想在那里养一支私兵,结果意外地发现,无渡海底散落的魔种还活着,不成气候,但……隐含着当年那大魔的气息,高宗皇帝那老疯子,做了件将周氏百代拖进噩梦的事——他使亲信修士剔了自己的灵骨。”
老疯子说别人是老疯子……
永宁侯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高宗是端睿大长公主同胞兄弟之子,所以他也是先天灵骨?”
“不错,他们那一支人的血脉似乎是返了祖,高宗亲眼见了姑姑的路,不肯再入玄隐,盛年时剔灵骨,自此百病缠身,两年后撒手人寰,在无渡海底留下了一个白骨祭坛。”太明皇帝说道,“魔种就像这天地抛弃的废料,是魔物的残尸,不能同万物一样享灵气滋养,除了伏魔一族灵骨中灵气所化的骨髓……你说天道给万物留一线,是不是很玄妙?”
四季如春的暖阁里,永宁侯的老寒腿在太明皇帝的话音里隐隐作痛。
“灵骨非开窍圆满不可得,抽取修士的灵骨必被玄隐所觉,幸好我族有先天灵骨。那些灵骨一出生……甚至尚未出生,就与肉身分开,落到无渡海底,不停地吸附灵气,凝成灵髓,滋养魔种。群魔不断从魔种中复苏,再被吞入虚空,化成那位群魔之首的养料。托南矿的福,仁宗以来,无渡海底魔息一日千里。”
永宁侯听了他这措辞,只觉寒气从肝胆里往上涌:“陛下,当年南阖北犯,当真是因为澜沧掌门走火入魔吗?”
“当真,”太明皇帝说道,“阖贪得无厌,私引镀月金下凡,以至于灵山亏空,损百姓天时。要不是澜沧掌门走火入魔,比起悍然打破五大宗门格局,出不义之师以至道心破碎、天下共讨……他们当年其实可以悬崖勒马,高价从别国周转灵石,慢慢休养生息。只是……澜沧掌门那样的蝉蜕大宗师,道心本该坚固如铁,又是因何走火入魔呢?”
“因为什么?”
“因为那年嘉德长公主没了。嘉德长公主是仁宗那一代的祭品,体弱多病,终身未嫁,一直幽居深宫。但有秘闻,说她并非因病过世,而是因难产而死——仁宗长子就是那时出生的,兄妹相奸之子,下一代的先天灵骨。”
这都什么事……永宁侯被自己脖子上狂跳的脉搏震得耳鸣。
“十方封魔印镇压下,魔物是离不开无渡海的。只有新祭品沉入,群魔狂欢时,封魔印才会松动……呵,可能是祖宗被不肖子孙气坏了吧。仁宗将自己长子的灵骨沉入无渡海时,趁封印松动,从里面带出了一颗心魔种,种在了澜沧山。”太明皇帝叹道,“疯的不是澜沧掌门,是仁宗啊。”
永宁侯呆坐良久,感觉周家黑泥倒出来能把大运河堵半年,这一衬托,眼前这位都开明理智了起来:“……臣快不认得‘仁’字了。”
太明皇帝静静地说道:“那是人为蓄意的。”
“什么?”
“我出生后不久,母妃便去了,安阳才两岁。宫里没娘的幼子一般是交给皇后或是其他后妃照看,但我与安阳却几乎是兄长带大的。后来他出宫建府,郡王府就是我们家。否则安阳年少时哪有那么多机会出宫闲逛?”太明皇帝说道,“在宫里,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确实会比别人亲厚一层,可也不像我们一样相依为命,这种异乎寻常的亲密都是上一辈人有意培养的。”
“为什么?”
“为的是把白骨祭台延续下去,周家不出像你一样的妄人,宁可让死者白死,全家流亡,也要把这附骨之疽刮了。我们每个人,从父辈那里得知这个秘密的时候,就已经罪孽深重,再也离不开那个祭台了……千百年来,只有楹一人,以生受群魔吸髓之痛洞悉真相。就算无渡海封着他的口,让他无法将这秘密对外人道出,他也注定不会受这种摆布。你道贵妃后来的几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太明皇帝叹了口气,“真是个天降的魔星啊……可巧,就到他这里,百代白骨上,大魔终于将成。九年前,返魂涡海啸就是大魔睁眼酿成的,那次无渡海群魔被他吞了一半。近来玄隐山应该很紧张,因为星辰海无端示劫……封魔印就要破了,正德,你说这岂不是天意么?”
“陛下,恕臣无礼,若真有天意……若苍天真有眼,早该降罪于周氏了。”
太明皇帝低低地笑了起来:“苍天有眼……”
无渡海的山谷深处,祭台哆嗦了起来,上面那些白骨的骨节与牙齿随震动撞得“咯咯”作响。紧接着,诡异的笑声变成了呼啸,“嗡”一下——山谷中凭空起了罡风。
那风似乎能一下穿透人双耳,奚平才刚收好灵骨,就直接被风卷上了天。
他本能地像那回从飞琼峰北坡坠崖一样,拉响了骨琴,然而急促的琴声在山谷中起了回音,却丝毫没有撼动布满铭文的山岩,他甚至对抗不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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