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70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奚平攥紧了他的腕骨。

  庄王:“一颗心魔种能让升灵蝉蜕的高手道心破碎,我让你不要听他的鬼话!”

  没关系,奚平想着:我没有道心。

  转生木林随着他的心绪发出焦躁的窸窣声,奚平抬头对心魔说道:“你讲。”

  庞戬此时正一目十行地扫着所有矿难记录。

  他像一条天生的猎犬,能以最快的速度嗅出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矿难记录中,事故原因不用看,都是搪塞,他主要关注当时主理出事区域的驻矿管事是谁,并迅速按事故负责人给两百年来所有矿难记录归了堆。

  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矿难中死伤人数与矿难的塌方规模没关系,但跟当时主理矿区的负责人关系很大。

  梁宸他们那一批最早因金平保卫战开灵窍的驻矿管事手下,不管塌了哪、塌多大,矿工伤亡人数都非常少。而诸如赵振威等人,虽然在矿上待的年头短,经手的矿难不多,伤亡人数却显得触目惊心。

  不……

  庞戬皱起眉,不是后者伤亡多,金矿铁矿也会出事故,依庞戬的常识,后者的伤亡人数才是正常的,是前者有问题。

  而所有记录中,尤以梁宸经手的矿难记录最诡异——他主理区域只出过一次大矿难,就是将庞家全家埋在琼芳瘴中的那一次。

  而那之后,梁宸主理的矿区虽然仍时常有塌矿事件,却没再死过一个人。因为那场大矿难之后,他主理的矿区就有了严格的作息规定,每次塌矿地点必是作业区,时间必是工人下工后。

  多通人性的灵石。

  庞戬仔细看那些记录,发现最绝的一次,有几个矿工因贪图石雪擅自延长工时,正好被塌下来的灵矿砸在了里面,居然就给卡在了矿石中间,毫发无伤。

  有这种运气还当什么矿工,去买金盘彩早发家致富了!

  庞戬将那离奇的记录看了几遍,蓦地一合,久远的记忆突然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当年他浑浑噩噩地被人抬出琼芳瘴,那一直陪在他身边,真情实感得不知谁丧亲的修士好像就是梁总督……梁管事。

  庞戬简直想冷笑,“砰”一下将矿难记录砸在桌子上——原来这些家贼是这样偷偷安慰自己的,一边制造矿难,一边保护矿工……怎么,他们也有良心?他们玩脱了酿成惨剧,也会负罪深重、哀痛欲绝?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去翻看所有开窍矿工出身的驻矿修士,迅速筛查了其中由梁宸担保的人——还不少,以吕承意为首,有近四成。

  而包括吕承意在内,所有这些由假太岁“梁宸”引入仙门的,都在押运船队之类的地方跑腿,没有一个是负责采矿的。

  梁宸居然在保护这些后辈,不让他们手上沾上矿工性命。

  “数百年来,只有周家人能进来。有嫡系,也有旁支,灵相上都带着黵面,能让他们守秘如死人。他们用特殊的仙器从蜀国驻地下水,潜行至此,将灵石送来,给盟友留下‘过路费’。”无渡海底,心魔觑着奚平一片空白的脸,卷起他一缕散在一边的头发,细细地搓揉掉上面的血污。

  那心魔好像知道这年轻人对整个世界的信任都崩塌了,显得格外温柔:“这些人很防备我,进无渡海之前,会用伏魔人的秘法将灵台和神智封闭,将自己变成个提线木偶,只按预设计划僵化行事。很多人运气不好,进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无渡海‘起风’,就折在这了——阿楹身边那个小纸人是怎么来的?可不就是魅魔强占人身所生的半魔么。小可怜……扒开生父的内脏和肚皮出世,一出生就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真是的,宁可冒着被魔物分尸的危险,也不肯跟我聊聊天。”

  奚平回过神来,一把将自己的头发拽了回去,躲开心魔摸他脸的爪子。

  心魔不以为意地一笑:“除了你,唯一一个外姓人,就是你身上这具隐骨的前主人。他是九年前无渡海地震、阿楹和小纸人逃出去那一次,正巧赶上十方封魔阵动荡时误入的。”

  奚平:“那回你怎么没跑?”

  心魔耸了耸肩:“问你那忘恩负义的好兄长咯。”

  庄王冷冷地说道:“心魔可以控制人灵感,只要有一丝罅隙,就能顺着灵感侵入人灵台。他当年答应将我附在灵骨上的灵感逼至一根指骨上,再让白令折断那根指骨带出无渡海。封魔印难得松动,他要只想趁机逃离无渡海也就算了,还贪得无厌,意图侵入我灵台。要不是这样,白令也难偷袭得手,自作自受,怪谁?”

  心魔虽听不见他说话,却好像知道他在说什么:“阿楹啊,你算准了我不能像那小半魔一样,顺利从封魔印的缝隙里溜走,故意引诱我借你灵台脱身,再让那小鬼偷袭我……你说说你们一家人,你那不知是天祖烈祖还是太祖的老东西,拿走我的心魔种,谋夺别国灵山;当年你父亲送你来的时候,又顺手牵羊一颗,也不知拿去害谁;你呢,无事时拿我解闷,从我这偷学铭文,诱我帮你,回头就捅我一刀,你们姓周的不愧是伏魔人,心比魔脏。”

  庄王:“彼此彼此,半斤八两。”

  奚平插嘴问道:“后面那个老魔……梁宸不也逃出去了么?你怎么没顺势寄生在他的灵台里?”

  心魔叹了口气:“他啊,别提了,那人根骨太差,快五衰了,灵骨都没成。我本来是想请他带我一程,结果才与他说了几句话,他道心竟碎了,道心一碎灵台就废了——谁能想到灵骨都没有的人居然会有道心?要说还是怪阿楹,当年若不是他伤我在先,我必不会那么急躁疏忽。”

  奚平一愣,梁宸曾有过道心,碎在了无渡海底。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那个可悲的歧途之人临死前癫狂的质问与笑声。

  他为国为民而战,九死一生,意外开了灵窍,曾得过遥远仙山上飘来的“勉之”……他的道心会是什么呢?他打上黵面,为周氏做那些腌臜事的时候,是否以为自己在为了什么大业牺牲呢?

  不得而知。

  反正他看见心魔的一瞬间,就知道了两百年前那场战争的真相,知道了他这一辈子的奋武与罪孽,都是别人股掌中的笑话。

  而他的初心已经不记得他了。

  奚平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我后来见梁师兄,他已经筑基了。”

  “谢天谢地,”心魔好像真心诚意地为梁宸松了口气,“看来是他从这片林子里带出去的半具隐骨带来的奇遇,不愧是上古魔神的遗物。我还道这人因此就毁了呢,愧疚了好久。”

  这人确实就因此毁了。

  奚平抬头看了一眼无渡海的天色,长长地呼出口气,他起了杀心……两百年前那场战争影响的不止一个人。

  返魂涡的漩涡是他用师父的剑气搅起来的,现在押运船出了这么大的事,师父很可能会亲自下山探看,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到返魂涡上面了。

  奚平面无表情地想:绝对不能让这个心魔出去。

  心魔大概也万万想不到,一个近乎于凡人的开窍蝼蚁,此时竟敢异想天开到用捕猎者的眼神打量自己,这都不是“蛇欲吞象”了,这是蚂蚁想屠巨龙。

  “现在‘他’就快要醒了,‘他’不复苏,封魔印破不了,我们都得被扣在这。而‘他’一旦回归,我们就是他的养料,做一个有灵智的魔太难了,幸亏天不亡我,把你送了进来。我送你出去,你帮我逃离此地,如何?”

  奚平说道:“我不会破那个封魔印,我能背全的开窍期法阵一只手能数过来,连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这位大人,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不需要你破印,”心魔很甜蜜地笑了起来,嘴角的笑弧是将离的样子,“你是个大活人。我最喜欢活人了……只要你让我在你灵台上寄住片刻。”

  奚平盯着他的笑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缓缓地说道:“我觉得我似乎不能说不行。”

  他话音没落,脚下就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奚平垂下眼,见大树底下,无数魔影不知什么时候将他团团围住了,此时齐刷刷地抬起头,各种奇形怪状的脸上都带着与那心魔一模一样的笑弧。

  奚平差点吐了,倏地闭上眼:“你再侮辱逝者,我就死在这,让你没车好搭。”

  心魔笑道:“我才不信,你要是舍得将阿楹的骨头留下,方才就不会胆大包天地从群魔嘴里抢食。”

  “想都别想,被心魔污染过灵台,以后你最好的结果是变成行尸走肉。”庄王飞快地对他说道,“听好了,一会儿你想办法带着这心魔靠近群魔,趁其不备,将我灵骨推到他身上。心魔压不过本能,饥饿的群魔必会拼死争抢灵骨,你能控制这些转生木是不是?到时候借机脱身。押运船在返魂涡出事,玄隐山不会不管,你撑一会儿,我想办法……”

  奚平闭着眼听完他的主意,就对心魔道:“也不是不行。”

  庄王:“……”

  心魔笑盈盈地看着他:“阿楹没意见吗?”

  “哦,”奚平言出必行地践行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说让我把他灵骨扔下去,我刚不是说了么,我不听他的。”

  白令就见自家主上青筋都跳了起来,一把捂住胸口,被什么气得连咳都咳不出来。

第60章 山陵崩(十二)

  照庭擦着乱作一团的海面划过,在返魂涡上空停了下来。从高处看,大大小小的漩涡像不怀好意的眼睛,“眼”中不时有逼人的寒光刺出来,是将这一片海域搅得天翻地覆的剑气。

  支修的神识扫过整片的返魂涡,沿着沉船与尸体,他一路搜索到了狼狈撤出漩涡区的押运船队。吕承意黵面凸起的尸体被吸附在海底,南蜀灵兽与驭兽人的残尸虽已不全,但气息犹在——筑基初期的修士陨落,气息至少半月不散。

  而这里独独没有奚平。

  支修一边放出问天,告知庞戬此时东海的大概情况,一边皱起眉:他那徒弟好歹是个有灵骨的半仙,怎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这时,他的神识在浩瀚的大洋中扫到了一个小小的活物。

  魏诚响抱着一截浮木,在漩涡的罅隙里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开了灵窍,她体力是够的,只要警醒一点躲开漩涡中的剑气,在这里飘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十分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她的心与身一样,在沧海横波中不辨东西,而她本以为会来指路的那个人消失了。

  忽然,魏诚响眉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她猛一抬头,看见个穿着灰色旧长衫的男人御剑而下,烟云似的落在她面前。那古朴的长剑上记满了经年的旧伤,剑上的男子背着光,五官看不分明,甫一落,却连返魂涡的气焰都压了下去,横冲直撞的剑气轻轻擦过他荡起的衣摆,乖顺地环绕在古剑周围。

  魏诚响略微睁大眼,这位灰衣仙尊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修士都不一样。假如真如她年幼时的想象,世上有能实现凡人一切愿望的神仙,想必就是这般模样。

  然而魏诚响没有许愿,她紧紧地扒住木板,后背弓起来,戒备地盯着那灰衣仙尊。

  她篡夺了手刃仇人的力量,自不量力地去抓了命运的缰绳,就没资格朝仙人许愿了。

  她已经不是凡人,是邪祟了。

  仙尊却好像并没有看出她的不妥,只是很和气地问道:“小姑娘,我向你打听个人可使得?”

  “谁?”

  “那个在转生木里一直和你说话的人,他现在何处?你能联系到他吗?”

  魏诚响一惊,心道:他怎么知道的,他是什么身份?

  她不由自主地将大半个身体往海水下沉去,只露出鼻子以上,干巴巴地说道:“太岁自有去处。”

  “他不是什么太岁。”灰衣仙尊说着,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也联系不到他了?也是,他但凡有办法,也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海里。”

  魏诚响听了这话,鼻子无端一酸,心里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然而那灰衣仙尊的目光随即落在她的左脸上。魏诚响一惊,本能想将脸遮住——她左脸从眼角到下颌,有一道泪痕似的伤疤,是灵窍开太急落下的。要不是她夜以继日努力,睡觉都不忘含灵石,几乎将前辈给的一袋蓝玉尽数生吞下去,受的损伤恐怕还要更重。

  “半仙之体的强韧远胜过凡人,只要不致命,普通的刀剑伤都能慢慢恢复,除了开窍伤。那会伴随你终身,除非你将来能顺顺当当地筑基。”灰衣仙尊缓缓说道,他虽然御剑悬在半空,却不知为什么,丝毫没让人感觉到他居高临下,“只是那一步比开窍更难。”

  魏诚响破罐子破摔,粗声粗气道:“不错,我就是个邪祟,你要收了我么?”

  灰衣仙尊的目光很温和,甚至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悲意,他问道:“你知道什么叫‘窃天时’吗?”

  魏诚响什么也不懂,无知无畏地摇了摇头。

  “那我收你做什么。”灰衣仙尊说道,“秋虫虽然过不了冬,但一放悲声,即有回响,一呼能有百应;可走上茫茫仙路,你就只剩下自己了。孩子,等你长大了,不会后悔吗?”

  魏诚响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才不后悔,我把我的仇人们都杀了!”

  灰衣仙尊似乎笑了:“好吧,相见是缘,我送你一件东西。”

  魏诚响没来得及反应,那仙尊就弹指打出一道光,没入她眉心。少女往后一仰,只觉自己眉心多了一卷书,她一闭上眼就能看清书上的字,随心能翻页。

  她惊奇地翻开,见那书里讲了修行品级怎样分、如何调用灵气、符法铭三大体系都是什么等等……这是世家子弟们牙牙学语时就知道的常识,却都是魏诚响闻所未闻之事。

  她如获至宝,不由自主地从水里浮了起来。

  灰衣仙尊道:“再深就是仙门典籍了,须得你自己去摸索,门规所限,我不能给你了。”

  魏诚响阴差阳错走上了歧路,本质上却还是好人家的孩子,看出对方没有恶意,于是她也有礼起来:“多谢……多谢尊长,您也认得转生木里的叔叔?是来找他的?”

  灰衣仙尊听了她这称呼,愣了一下,脸上浮起古怪的无奈,含糊道:“这混……唔,有些渊源。”

  魏诚响说道:“他本来一直在的,可突然没了声音,我也很担心。”

  “什么时候?”

  “就海上起漩后。”

  灰衣仙尊想了想,问她:“你能帮我个忙吗?”

  魏诚响先是一点头,随后又道:“得是我能做到的。”

  “不难。”仙尊温声说道,“你用转生木可以直接透过灵台喊他,只要他还有一丝清明,就能听见你的声音,我送你离开此地,你帮我多喊他几声好不好?”

  他不嘱咐,魏诚响也会这么做的,自然没有不答应。仙尊便轻轻在海水上一点,海水像沙土一样顺从地拱起,随即结冰,凭空冻出了一条冰船。魏诚响从未见过这样的神通,看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她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从水中浮起来,落在那冰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