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三哥的灵骨还没送出去。
奚平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神识猛地挣脱那模糊的神像,退开一段距离。
这里只剩半具灵骨,他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另外半具应该是九年前让梁宸带走了。
那位南矿最资深的管事误入无渡海,目睹了蒸汽王朝下见不得人的暗流,把道心和灵台碎在了这里,神识无依,应该也是沉入了上古魔神的隐骨里。“死道”的奇诡之处就在于此,除了隐骨,身上什么都可以换——这就能解释梁宸为什么把自己的肉身往木台上一供,披着隐骨遍天下找尸体穿了,他原身的灵台恐怕存不住神识了。
那半具神秘的隐骨让碧潭与飞琼两位峰主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它在梁宸身上和在奚平身上差别太大了:梁宸披着隐骨,别管水平境界到不到位,修为是可以冒充半步蝉蜕的,甚至能隐隐压制不敢在金平城外大动干戈的支修。
结果这样的大神器到了奚平身上,竟也跟主人一样退化成了半吊子货。它既没能提升奚平的修为,也没给他额外的神通,哪怕是对付那帮将自己血肉献祭给转生木的傻子,他的骨琴声也只对凡人好使——开了灵窍的半仙跟凡人本来就是天差地别,这也没什么好光荣的。
奚平迅速总结了自己和梁宸之间的差别:第一,他得到隐骨的时候,恰逢开灵窍,经脉被铭文冲毁了,端睿师叔为了保他的小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隐骨和他捏在了一起——但这只能说明他和隐骨融合得比梁宸更好……融合得更好反而什么用也没有吗?哪有这种道理?
第二个差别,就是奚平没有道心。
梁宸本来有道心,至此碎了,所以他的神识在上古魔神的隐骨上安身,顺便继承了那位魔神的道心吗?
这位大能当年走到了蝉蜕巅峰,因循他的道,前途不可限量,对于无人领路的外门修士来说,简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可奚平不是外门修士,他连支将军的道心都拒过,也不认为破骨头里捡的道比他师父高明——修死道……这听着可太吉利了,还不如每天跟师父在西北风里练四个时辰的剑呢。
“我不要它。”他心说,“反正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大不了寄生在树里当树妖去,没准还能捞几个想不开上吊的积点德,剩下的让师父想办法。”
思及此,奚平果断将神识往外抽,打算循着树根上去,要是他身体实在是脱离不了无渡海,就先想办法把装着三哥灵骨的芥子弄出去。
那大能道心从未遭到过这种忽视,顿时被这骄狂无知的小子激怒了。那模糊的神像陡然扑过来,要将他神识强行融合。好聚好散还倒罢了,奚平这辈子最讨厌强买强卖,心说:你还想强抢美男怎么的?
他灵台碎裂,本来多少有些倦怠恍惚,这回可来了精神,叛逆之心比生灌一瓶清心丹管用多了。
奚平强行将自己神识从那半具隐骨中薅了出来,冲进周遭转生木中。缠绕在骨头周围的转生木随他心动,猛地绞上了那半具魔神隐骨。
奚平:“滚蛋吧你。”
他本想用树根将那隐骨阻一瞬,不料不知是努力大发了还是怎的,那半具骨居然被缠上来的树根绞碎了!
奚平:“……”
他不是故意的……
不,这怕不是搞错了,上古魔神的隐骨这么脆弱?这转生木不还是他老人家的伴生木来着吗?
没等他反应过来,被树根绞碎的骨就化成一把青烟,渗进了转生木的根须里——神识分明已经游离出身体外的奚平顿时有种脚腕发痒的感觉,他一时分不清是他那双脚还是树根给了他一种脚丫子的错觉!
古怪的痒意很快顺着他的脚踝爬遍了全身,奚平简直不知道该往哪抓。
随后他胸口一空,原本散落在转生木丛中的神识陡然被拧成一股,抽回了他的身体,当头与那击碎了他灵台的浩大灵气撞在一起。
奚平险些被撞晕,与此同时,他卡在出入铭文上的身体不自然地挣动了一下。
浑身每一寸骨骼都在不断碎裂,又重组,骨骼再生时彼此咬合,“咯吱”作响,周围转生木疯了似的长。
此时整个无渡海的魔物已经无法靠近了,连封魔印都在这样的声势中颤抖不休。
隐藏了近千年的魔气从铭文的缝隙里泄露出去,返魂涡中,每一个漩涡下面都出现了黑影,逆着漩涡往上卷去,天上突然浓云密布,紧接着,一道惊雷直接劈到海面上。
遥远的玄隐山,雾蒙蒙的星辰海一下乱了套,主峰一声巨响,竟是劫钟无风自动了!
返魂涡上的支修堪堪躲开那道天劫,心悸如雷。但紧接着,他神识过处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奚平的气息!
剑修毫不犹豫地掐了一道手诀,直接分开翻涌不祥的巨漩,逼退水中雷光,循着那气息追了过去。
乘风破浪的冰船上,魏诚响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拿出了贴身保存的转生木牌。
只见那木牌一会儿好像被烧焦了,黑乎乎的一片,一会儿又恢复如初。随即,从焦黑中恢复的木纹里长出了细小的枝芽,抽成细条,缠住了木牌。眨眼光景,嫩叶变绿,继而泛黄脱落,木牌再次光洁如初……
魏诚响已经跟木牌絮叨了一路,把连日来当圣女时憋回去的话都说完了,也没得到任何回应,此时见转生木异象,她不由得欣喜若狂——有反应就比没有强:“叔!叔叔!”
木牌上不断轮转的生死轮回裹住少女这一声呼唤,冲向群魔窟。
奚平差点被盘旋灵气撞散的神识立刻被她叫醒了。
阿响……
阿响的声音传进来了,无渡海出口是不是彻底打开了?
三哥的灵骨……
存续了近八百年的无渡海封印被他挣得摇摇欲坠,奚平不断抽动的骨节响了最后一声,他那亲手砍断的脚踝处竟长出了一只脚……虽然只有白骨。
接着一声巨响——
他保持着一线清明的神识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什么上,那将他灵台和心魔一起打得稀碎的灵风轰然落地,灵基铸成。
奚平只觉全身经脉被拓宽了无数倍,所有冲进来的灵气都被纳入那灵基之中。
然而灵基上依旧没有道心。
紧接着,他身下铭文彻底崩溃。
无渡海……上古时代就被封至未知之处的无渡海,八百年的大魔眼看成型,封魔印提前被奚平撑破了!
被困其中的万千魔物重见天日,灵气和魔气一起冲了出去,东海起了数十丈高的海啸。
奚平筋疲力尽地落进深海,周身灵气被破碎的封魔印打散了。
被镇压了不知多久的群魔一朝自由,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打算享用这第一口血躯的滋味。
这时,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照庭落下,密密麻麻的魔物被撕开了一条缺口。
支修一把接住他那捅破了“地府”的徒弟。
永宁侯还没来得及离开广韵宫,他只觉得这天格外闷,让人喘不上气来,就听一声巨响。
侯爷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悚然回头,见广韵宫的金銮大殿竟被一道雷劈中,周遭所有蒸汽灯一同湮灭,蟠龙柱上起了火。
金平城中七座青龙塔同时响铃不止,菱阳河上突如其来的一个浪头掀翻了游河画舫,龙脉在震!
第63章 山陵崩(十五)
广韵宫乱成了一锅粥,几个天机阁的蓝衣半仙破空而来,越过烧成了烟筒的大殿,直闯宫禁。
赵誉脚还没落地,就见一个内侍扑倒在地。这一跤摔断了门牙,那满脸血的内侍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陛下……陛下他……”
赵誉一把推开暖阁的门,带着焦糊味的风先他半步涌了进去,将不应季的牡丹吹谢了一地。
太明皇帝周坤端坐室内,上半张脸惊怒交加、目眦欲裂,下半张脸上却凝固着一个扭曲又释然的笑。他裸露在外的面颈与双手上布满阴森的铭文,像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刺青,将周氏这最后一个弑亲献祭、供奉魔物的罪人公之于众。
赵誉后脊凉意遍生,愣了半晌,惊觉暖阁中的人已经没了气息,忙从怀中取出一副护身的手套戴好,上前查看。
不等他碰到周坤,那人身上皮肉便寸寸崩裂,半生翻云覆雨的暴君轰然倒下。
一同彻底崩裂的,还有返魂涡下的封魔印。
支修一手拎走袒筋露骨的徒弟,一手提剑,将成千上万头魔物死死堵在东海之下。百忙之中,他还迅速探了奚平的伤……然后飞琼峰主差点被一口海水呛进肺里。
筑基?!
哪跟哪这就能筑基?他是一闭关不小心忘了春秋,睁眼已是百年后了吗?
这小子哪捡来的道心?
不是,就算有道心、有灵骨,就奚平那一甲子背不完《经脉详解》的德行,他知道筑基应该怎么引灵吗?
玄门历史悠久,间或也会出几个二百五,为防这些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什么的玩意儿误食,所有不温和的丹瓶封口都会设有禁制,筑基丹尤其是。理论上,只有那些将灵气控得炉火纯青、经脉灵骨都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开窍巅峰,才有能力破开筑基丹瓶的禁制。
这混蛋逆徒到底是用哪颗牙把丹瓶啃开的?!
支将军活了两百多年,头一次这样摸不着头脑。
但此时此地已经不容他细想,无渡海中的魔物们都疯了,顶着照庭凛冽的剑光,悍不畏死地往外冲。
所有禁制消失,剑修的神识荡开群魔,长驱直入,扫过千年不见天日的无渡深渊,他看见了已经崩塌的祭坛。
支修瞳孔骤缩。
以升灵的灵感,是不用像奚平一样又查书又瞎猜的,只一扫,支修就将那些无名白骨掩埋在旧迹下的生平尽收眼底。
他看见了盛世背光处难以直视的斑驳污渍,与那些活活夹死在无渡海的金枝玉叶们挨个打了照面;看见了前仆后继的疯子,走投无路的祭品,白灵雕塑一般诡异优美的尸骨下、矿工的怨魂与奴隶的良心散碎一地……也看见了一个连符都画不好的小小半仙,为了维护他,不知死活地单挑心魔。
好像玄隐唯一一座雪山的主人也会受伤、也会死一样。
有那么一时片刻,支修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神不稳。
他想:要是心魔还在,这回可能真的是在劫难逃。
支修闭了一下眼:照庭!
随着他心念一动,照庭剑洞穿了破损的封魔印,剑气直接打进了那片转生木林。上古魔神毕竟死了上千年,残迹被照庭一剑扫了个灰飞烟灭。
支修将手掌搭住奚平眉心,以司命一脉之名,打下一道“不可窥视”的禁制——从此以后,除非有人能压过星辰海,否则没有人能窥见奚平的经历和来龙去脉。
借半具隐骨开灵窍也就算了,半仙没有道心的问题,别人最多说一句这后生命格奇诡。
但在魔窟筑基、还卷走了死道魔神的隐骨,就太过了。
支修其实并不认为魔神道心会有什么问题……所谓“上古魔神”,也就是争夺月满神位中落败的大能罢了。既然达到了蝉蜕巅峰,他们的道至少不会比如今现存的绝大多数“正统道心”恶。
可他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入门不到一年筑基,四大仙山中从未有先例。所有奇迹都是异类,未必能为世所容。
禁制落下,隐约的剑意从奚平那瘆人的白骨上掠过,盖住了他身上略显诡谲的气息,奚平给人的感觉立刻像个正统的剑修了。
这时,照庭发出警告似的蜂鸣声,支修蓦地感觉到了什么,一道问天打回仙山。
然后他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片叶子,往奚平身上一卷:“送他回飞琼峰。”
那柳叶形的仙器展开到一丈见方,尾端流光过处,露出一个小小的“林”字——竟是一件升灵品阶的仙器。它蚕茧似的将奚平严丝合缝地卷了起来,器身上泛起白光,周遭魔气也好、剑气也好,全都退避三舍,裹着奚平全速往海面冲去。
方才送走徒弟,无渡海中的群魔就沸腾起来,搏命似的往照庭剑光上撞。
剑气泼了出去,早已撤出返魂涡外的水龙惊得腾空而起,冲撞起自家船队。
林昭理是最先感觉到的,筑基剑修的灵感疯狂示警。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打颤的牙,一拂袖将要往水里跳的奚悦扫回来打晕:“找死的小东西……全速往南撤!”
喊到最后几个字,他声音竟劈了。
向来面子比天大的林昭理顾不上在同僚面前掩饰自己的惊恐:“快走!”
魏诚响和冰船一起被巨浪高高地抛了起来,这方才自觉“握住命运,不配再向仙人许愿”的新半仙瞬间给打回原形,她又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小蝼蚁。
魏诚响睁不开眼,只能四肢并用地紧紧抱住冰船,被巨浪掀得乱滚。
一道无形剑气从水下溢出来,将大海一分为二,魏诚响眼前一黑,随冰船往剑气上栽去。
所幸冰船与剑气出自同源,剑气没有伤她,“呛”一声脆响,冰船被全须全尾地弹了出去,落在了海面上。剑气似乎有意送她一程,搅起的罡风猛地将那船往外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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