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魏诚响腿一软跪了,仓皇回头看了一眼,她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无知无畏。
要早看见这一剑,她都未必敢直视那灰衣的仙尊!
就在这时,风起云涌的海面突然凝固,继而剑气砸出的水沟与巨浪像被一只手强行抹平了。
时空一时静止,东海不自然地平静下来。
冰船在镜面似的海面上飞速滑了出去,翻了船,将魏诚响甩到了海里,幸亏她一直没撒手。
而就在她艰难地往冰船上爬时,胸口忽然一闷。
那一刻,整个东海,所有活物都听见了“噗通”一下,像心跳。
那心跳声宏大又清晰,仿佛从深海中传来,又像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胸口。
修士也好、凡人也好……甚至半偶奚悦,全被那一下震得要窒息。
水龙兽灵直接就地消散,被这声心跳震回了法阵。
昏昏沉沉的奚平被梦魇击中了胸口似的,在仙器中惊跳而起。
无渡海底,支修只见眼前密密麻麻的魔物像被集体释了定身法。
紧接着,他们像石板上的轻薄水汽,被绢布轻轻擦过,就成片地原地消失。魔气、灵气、剑气……乃至于海底一眼看不到头的神秘铭文、停不下来的返魂涡,也一起被抹去了。
无渡深渊像是从未存在过。
某种无形的压力将玄隐山最出类拔萃的剑修死死按在了海底,支修一时有种错觉,好像浩瀚东海都压在了他肩上。升灵那雪山一般坚硬的脊梁骨发出不祥的响动,竟仿佛要被压碎了。
然后他听见东海里荡起一声叹息:“没想到世间灵气黯淡了这么多,还能出你这样的人物。”
封魔印里的那个当年让月满先圣束手无策的东西……醒了。
海水轻轻地震荡起来,水波在他面前拼出了一张百丈高的人脸,垂目注视着渺小的人。
那张脸支修怎么看怎么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两百年的升灵剑修,这样的剑意,你若早生几千年,月满神位当有你名。”
“惭愧,”支修脚下将海底踩出了裂纹,人却依旧彬彬有礼,“刚送走一个入门不到一年的筑基,晚辈可能也就是被拍在岸上的前浪。”
“那个小鬼啊,”水中那张熟悉的脸轻轻说道,“命里带劫,合该他带走元洄的道。”
支修眼皮一垂,知道师门收到消息赶来需要时间,便有意拖延,问道:“‘元洄’就是那位修‘死道’的前辈吗?”
“‘死道’?”那被封了数千年的魔物果然被他勾起了谈兴,笑声扬起了海波,“这是谁起的名字,可太失格调了。”
这笑脸……支修脑子里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他在哪见过这张面孔——这是南圣的脸!
支修对各种繁文缛节向来是礼数周全,随便糊弄,各种参拜先圣的仪式祭典他压根就没走过心,哪天香案上神像换人他都未必能看出来。要不是方才那大脸低头一笑的姿态跟玄隐主峰供的南圣像一模一样,他居然没认出祖师爷!
群魔之首为何要用南圣的脸?这里面隐约的暗喻让人毛骨悚然。
支修定了定神:“请教前辈,不叫‘死道’,应该叫什么?”
“他的道没有名,”海水中,与混沌共生的魔物用南圣的脸说道,“我倒更愿意称之为‘不驯’。”
支修:“……”
这听着是比平平无奇的剑道适合他那崩天裂地的逆徒。
南圣的脸上浮起怀念,像是在追忆一个老朋友:“元洄是个妙人,修为堪比月满真神。他没有月满,是因为他的道不在三千大道之中,不为天地所容。”
“为什么?”
“因为此道没有道心。”
支修:“什么?!”
奚平胆大包天,毫无常识,因为师父还没教到那——哪个师尊也不会在弟子千字文都没背完两行的时候讲《四书》。
修士筑基时必须有道心,因为这一步,人要脱胎换骨,原本存着神识的灵台一定会被引入体内的灵气冲垮,直到这些灵气重新聚合成灵基才算大功告成。这个过程中,修士必须保持清醒。
道心就是在灵台碎裂以后,供神识临时跻身的。
没有足够完整的道心镇着,神识会直接消散,人当然也就去见先圣了。因此那些道心因袭自师长的弟子们筑基前,必须经过长辈“三叩三问”,确保其道心足够坚定——这也是几乎所有内门弟子都会跟随师尊道心的缘由:自己摸索道心、或是在外门搜罗先人道心的没有这一步,风险得自己承担。
没道心奚士庸怎么筑的基?
就算魔神隐骨特别神秘,这回短暂地容留了他神识,那筑基以后呢?
没道心他以后叩问什么去、打磨什么去?下一步往哪走?升灵往哪升?
“元洄的道啊,每往上爬一步,就要粉身碎骨、抛却前尘一次。粉身碎骨的时机必须准,否则破茧重生与身死道消也就是一线之隔。那时机是什么,除了他自己,怕是没有人知道。他的遗骨在无渡海底与我作了这许多年的伴,我从未看懂过他的道。”
“周家人来了又走,都以为那片转生木林只是上古遗物。只有将自己置之死地的,才能触碰到转生木林下的隐骨。九年前有一人,机缘巧合地进来,遭遇心魔,道心破碎,让他在绝境中遇见了隐骨传承……可他没抓住机会。”
支修立刻知道他说的是梁宸:“可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还得到了新道心成功筑基了?”
“他是被那隐骨上的假道心诱惑,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投身其中。”魔头笑道,“这样的心志,怎会被不驯之道接纳?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借他离开无渡海。”
支修是在星辰海崖上入玄门的,对因果线极其敏感,闻言悚然一惊:难怪奚平情急之下,能机缘巧合地撬开筑基丹瓶禁制!
难怪他吞下筑基丹,就好像本能知道应该引灵去哪!
所以……不是梁宸盗取了上古神魔的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寄生在了他身上,利用他找新的传人。
那么奚平在返魂涡意外掉进无渡海,真的是“意外”吗?
还是说,从他得到那隐骨……不,从他一念之差,没有将那块生辰玉交给天机阁开始,就注定了今时今日?
那因他强行筑基,提前撕裂的无渡海封魔印又算什么?
周氏布局八百年,将玄隐山星辰海都瞒得死死的,临到最后被他撞破,以至于功亏一篑,难道也是冥冥中谁的安排?
那一瞬间,支修有种第一次沉入星辰海,见诸天因果相连,自己渺小如棋子的战栗感。
“只差一点,我的魔魂只差一点就能完整,” 海中的南圣脸又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周家人的命,也是我的命。不过你玄隐也只是多了一线生机而已,你一个小小升灵,就不要螳臂当车了。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蛮亲切,死在这可惜了,退下吧。”
支修一抬头收回全部思绪,好一会儿没吭声。
随后他握着照庭的剑柄,竟缓缓站直了。
怨毒浇灌了八百年的魔物用南圣的脸看向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剑修,魔自人心起,你今天就算拼了命把我留在东海,人间就能因此清平了吗?”
当年你舍生忘死护住金平龙脉,自觉为国为民,到头来,你是谁手里的剑,又护住了什么呢?
这供养着无渡深渊的灵石,当有一半记在你功名之下。那些追随过你的人,如今又都是什么下场?
大将军,无数人传颂你名,可你听见百乱民们啃噬亲人尸首时不绝于耳的哀歌了吗?
你听见他们夜以继日的诅咒了吗?
支修仰头望向那张先圣的脸,直面了天地的拷问。
然后他缓缓笑了:“晚辈只是区区一个剑修,资质不佳,非神非圣,为何要自不量力去兼顾大局?”
他目光悠远而宁静,像是在回应自己的道心:“且顾当下能问心无愧就不错了,无暇后悔来路,也无力周全结果。”
“你此时又待如何?”
支修轻声说道:“此时人在东海,剑在东海罢了。”
飞琼峰主剑在手时,身后永远是悬崖。
拜入司命门下两百年,星辰海只教会了他忘记琐事的时候临时观天象,以免在后辈面前丢人现眼。
到底没教会他瞻前因顾后运。
照庭还是照庭。
那魔物大笑道:“司命门下,竟出了个不看来路不论因果的!”
奚平此时已经飘到海面,那无渡海底近距离遭遇过一次的恐惧透过仙器,细针似的扎在他脊背上。他第一反应是伸手探入芥子,查看三哥的灵骨,见灵骨安好先松了口气。
然而来不及跟庄王报平安,奚平那口气又吊了起来——他方才分明感觉到师父了,人呢?
圈着他的不知是个什么,奚平东摸西摸也没找到出口,只听见仙器外的水声:“师父?”
他的声音在仙器里震起了回音。
奚平砸了仙器一下:“这玩意怎么出……”
话没说完,东海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奚平猝不及防地被海浪抛起,脑袋撞上了仙器。
然而那卷着他的仙器却温柔地托了一下他的头。
“士庸,”他听见支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通过那仙器传来的,师尊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求道一节,我还没跟你讲过。这么多年,为师自己叩问天地并无结果,实在不好贸然误人子弟。”
奚平小半个身体都是没长出血肉的白骨,重心有点不稳,他扎着四肢,艰难地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心却忽然漏跳了几下。
这话怎么听着……
“你入门的时候说,‘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支修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笑意,“稚子无邪,说得没错,反倒是我们这些人走太远,时常忘了来路。”
“师父不着急,咱们回去再讲,”奚平喉咙干涩起来,“先……先放我出来好不好?”
“为师没有什么能传授你的,只有一点弯路,倒可以做你的前车之鉴。”支修没理会,径自说道,“不要问天地,哪怕你的道不为天地所容——问你自己。还有……”
“师父!”
“不要让别人窥视你的道。”
第64章 山陵崩(十六)
奚平慌张地在仙器上找出口:“师父放我出去……师父!”
支修没了声音。
照庭织就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自不量力地要将那魔物扣在东海。
“师父……”升灵品阶的“叶子”也只是片叶子,在沧海怒涛中被吹打得东倒西歪。
里面的奚平好像猫爪下的绣球,滚得找不着自己头在哪。隔着仙器,他感觉到东海下蚍蜉撼树一般微弱而坚定的剑气。
奚平陡然闭了嘴,任凭仙器将他不辨东西地抛来抛去。
他双目中泛起血丝,刹那间心里万念皆空,只剩一个:我不。
心念一起,一把七弦琴凭空从他双手中浮现。不知是不是受剑修留在他身上的剑气影响,那琴身偏于细窄,乍看也像把剑的形状,尚无琴铭,尾端幽幽地泛着白光,像是在等主人的第一首问道的曲,为其弦音定性。
你是沛然中正,还是剑走偏锋?
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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