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他的心忽然狠狠地沉了下去。
五年来,白令早有不祥预感,至此都成了真——三殿下那温文尔雅的皮囊下,盖的是无渡海淬过毒的骨。
而世上能拉住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不一定,”白令干巴巴地从嗓子里挤出一线声音,“就算是这样,秋杀也才升灵两年,她一个境界不稳的升灵初期跟一群三岳……甚至四大门派的高手车轮战,虽说确实比被人围攻强些,也未必能……”
“未必能活到最后,唔,谁知道呢。”周楹不置可否地笑道,“明天不就揭盅了么,耐心点嘛。”
永远七月初七的野狐乡仙宫门口,已经没有凡人敢逗留了,彻底成了升灵战场。
徐汝成带着陆吾疏散了凡人,依太岁的话,快马加鞭地赶往陶县边界。
此时陶县边界起了浓雾,陆吾老田试着往外扔了一颗石子,他没听见石子落地的声音,清瘴除雾的符咒出手,也如石沉大海。
“外面恐怕是……小徐!”老田扔完符咒,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正要跟徐汝成说什么,一回头,发现那莽人已经抬脚走到了浓雾里,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
徐汝成试着往里伸了伸脚,收回来见脚丫子还在,就壮着胆子闯进了雾里。
走了一段,他捏住怀里一小截转生木——太岁让他把血抹在转生木上,就能暂时通过灵台对话,省得他自言自语瞎嘀咕引人疑惑。
“前辈,边界外什么都没有啊。”
转生木那一头的太岁说道:“你回头看看。”
徐汝成一回头,蓦地睁大了眼。他是知道自己脚程的,感觉自己方才分明已经走出去半里地了,一回头,陶县却仍在身后不远处!
徐汝成迈开腿往回走,数到十,已经脱离了浓雾,回到了陶县里。
老田一把揪住他肩膀,把他臭骂了一顿,却见徐汝成充耳不闻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接了一会儿老田的唾沫星子:“田兄,外面不见了……”
老田:“什么玩意?”
“陶县边界十步以外,是一片虚空。”
太岁心里微沉,跟他估计得差不多:人间日起月落,其他地方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唯独陶县自己着急,一步迈到了七月初七,将别的地方远远甩在了后面。
听那男装姑娘的意思,这里似乎永远是七月初七,那陶县怎么“回去”?
太岁将放在陆吾身上的神识抽回仙宫门前,迎面被泼了一头血雨。
此地刚刚上演完一场碾压级的升灵之战,第六具升灵高手的尸体化作一片血雨,将秋杀那身素色道袍溅得斑斑点点。
一剑劈了转生木的三岳剑修已经死得透透的,这会儿自己的脑袋滚到了另一棵树底下,要是没人铲,不久就得变成树肥,很有点风水轮流转那味。
隔开升灵战场和十七里镇的芥子还在,芥子主人却已经放凉了。
其他四个死在秋杀手里的升灵,都是一开始不在仙宫里的,除了玄隐,剩下三大门派的人都有。
至于筑基什么的,太岁没来得及数——通常都是他还没看清楚来人是圆是扁,人就让秋杀送走了。
太岁发现,这些人似乎都是凭空出现在仙宫里的,第一句话不是 “动了”,就是“能碰到东西了”,跟什么提前商量好的黑话似的。
也就是说,他们之前不能碰到此地的任何事物,周遭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是静止的。
看得见摸不着。
太岁琢磨了一会,大致明白了这些外来者的情况:六月十六,陶县从人间消失,去了七月初七。这中间二十天里,每天会有人赶到,并决定冒险进陶县来查看,他们进来后看见的应该是破法镯发动那一刹那、静止的陶县。由于不在同一个时间点上,这些外来者看陶县如同海市蜃楼,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这时,正常人的思路一定是秋杀捣鬼,他们发现自己被困后,会奔野狐乡仙宫来,并以为破局的关键在仙宫。升灵高手们动辄闭关百年,有的是耐心——而此地根本不需要那么多耐心,很快,他们自己的时间就会流到七月初七,来到真正的陶县。
在这些外来者眼里,陶县突然“活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会落在秋杀手里。
对于他们这些陶县里的人,越是临近七月初七进来的外来者,出现得越早,六月十六最早进来的人反而会最晚抵达,等所有人都到了,意味着陶县原本属于的那个人间也到了七月初七。
之后呢?会怎样?
太岁毛骨悚然——他突然意识到,秋杀说要猎这个杀那个很可能不是大言不惭。
刚开始抵达陶县的人是最后几天进来的,那时外面的人应该已经意识到陶县问题很大,敢冒险入内者越来越少;从陶县里面的人视角看,越到后来,落到仙宫里的外来者越多,到时候秋杀恐怕不像现在这样好应付。
但她根本不必赢过这些人,只要尽量撑到最后一人进来,陶县就再也回不去了,所有进入此地的高手等于被她一锅端!
正这当,秋杀若有所觉,拎着剑抬起头,她对上了太岁从转生木里射出去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疯婆娘!
太岁骂了一句,迅速用神识搜索起那拿着“破法”的男装姑娘,很快锁定了对方:喂,那镯子是你控制的?你能停吗?大妖怪承诺过你什么?你看着心眼挺好的,怕不是被她骗了!
然而就在他要开口叫住那姑娘的时候,太岁突然顿住了。
等一下,陶县从世上消失……对他有什么害处?
他本体不知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压迫得他神识也几乎一动不能动。
而陶县脱离人间,他至少能在这县城里当个自由自在的“树妖”。
太岁的神识静静地停在了一棵转生木里,与那男装姑娘相隔不过几尺,对方毫无察觉。
他恍然大悟:难怪秋杀知道他的存在,却丝毫不避讳他。
那大妖怪笃定了他的屁股会坐在谁的板凳上。
第79章 不平蝉(十三)
“太岁保佑……”
不远处的民居里传来絮语声,勾走了他一缕神识。
一处破败的民居门口,佝偻的西楚老妪戴着花镜,正借着星光在转生木板上雕太岁神像。
“太岁保佑这乱局快点过去吧,怕死人了。”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道,“这些仙君神君们啊,每年都来,来了准能闹出人命,叫人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才好,等他们走了再爬出来……”
她家窗口正好有一棵转生木,太岁便在其中,树枝倚着人家的窗棂,心想:这么害怕,怎么不搬走?
随后他打量起老妪的家,家里只有一间屋,里面有一套破破烂烂的桌椅床铺,都缺脚,用泥巴垫了。桌上有油灯,她不舍得点,在门口借光。房梁上吊下个防耗子的筐,筐里有半块杂米糕,还有颗黑乎乎的腌物……是当年在渝州把他吃得痛不欲生的东西。墙角摆着些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还有一摞柳条筐,手工很糙,比机器压出来的差远了,也不知道谁还会买。
哦,他明白老太太怎么不搬走了。
“上次老婆子快病死的时候,就是求着太岁给救回来的。我谁也不信,遇到事就信太岁。神牌得偷偷摸摸刻,蛇王不叫拜……唉,惹不起那些仙尊,太岁勿怪……”
转生木质软,适合动刀,她很快做好了一块神牌,将上面的木屑吹干净了。
神牌成型的瞬间,奇异又微弱的吸引力传来,但太岁的神识今非昔比,再也不会被强行拖到别人身上了。
“前一阵听说有人要收柳条筐,天天盼,老也不来,太岁保佑收筐的快点来……保佑今年能从野狐乡里捡到点好东西,去年去晚了,今年一定赶早……粮食要是能再便宜点就好了,牙不中用,四等米快咬不动了呀……”
太岁在老妪的唠叨中,神识继续沿着小巷扩散,又看见一个赤膊的汉子在打孩子。
那是个楚戏班子,峡江一带人最爱的本地戏,不怎么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事,都是逗乐的滑稽戏。特色是最后一幕,所有角色——包括戏里刚被唱死的——一块起来翻跟头。
以前蛇王那瘪三不知什么志趣,就爱看人折跟头,非得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翻得吐了白沫,他才大笑着打赏,于是整个峡江沿岸的楚戏班子都开始玩命练翻跟头,还得钻研怎么翻出花样来。赤膊的汉子大约是师父,将一帮七八岁的小孩子打得吱哇乱叫,师父红着眼恨铁不成钢,边打边喊:“跑什么!打你难道是害你?不懂事的东西,你们能干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不明白吗!”
“人上人”仨字他高音没上去,一激动喊劈了嗓子。
太岁从戏班门口路过,一哂。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像嗓门大就能成真似的。
陶县消失了,玄门损失惨重。
那凡人呢?
地上有腾云蛟,峡江有蒸汽轮船,不过那都跟手停口停的凡人没多大关系,大部分人就像野草,赖赖唧唧地在荒地里凑合活,风吹就长、秋凉就枯、一动就死。八成人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陶县在不在人世,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差别呢?
唔,可能也有一点,陶县邪祟横行,耗灵石的工厂会避开这一带,这里没有那些大机器压出来的玩意,老太太的生意也许能好一点。小小一个县城,短时间之内死这么多升灵,灵气散不出去,种什么不长什么的土质也许会变好。
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么?
那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他难道想被关回神像里不由自主,神识随时被别人的喜痛押解走吗?
太岁的神识散到了全县的转生木上,伸展到了极致,他一端在徐汝成身上的络子上,一端在陶县峡江渡口的转生木栏杆上,把自己拉得跟整个陶县一样长。心念一动,树梢就以同一种幅度轻轻地摇摆起来,细心的百姓发现了异状,大为惊奇,纷纷朝那些树顶礼膜拜。
他许久未曾这样痛快过了。
然后太岁翻了个身,神识飞快聚拢收缩,经过某一处时,打出一道很细的灵气。
灵气精准地划在了虔诚老妪刚刻好的神牌上。
老妪“啊呀”一声,吓得将神牌掉在了地上,再一看,神牌上的太岁左右两边脸上对称地多了几条胡子,太岁神君成了太岁神猫!
然后她耳边响起一个地道的本地口音:“别赖老子,你有病自己好的,与我什么相干哦?今日有好事栽到老子头上,明日不顺意了又要栽到老子头上,老子满头让你们栽满草,混账!”
话没完全落稳在凡人耳朵里,他已经回到了那大宛姑娘的院子。
秋杀,区区一个升灵,一脸自己都没活明白的倒霉样,还安排起别人的命来了。
他想:她还真把自己当五圣了?
再说五圣又怎么样,月满后成无尘神,踏碎虚空自己走了,留下的人间还不是成了这幅熊样?
板板!
他开口喊了那怎么看怎么眼熟的男装姑娘一声:“喂。”
男装姑娘——魏诚响倏地睁开眼,整个人如遭雷击。
“没有恶意啊,别紧张。”太岁面对宛人,本能地换回了他最熟悉的口音,“就是问一句,你知道那个姓秋的傻大个准备利用你,把陶县弄没了吗?”
魏诚响瞠目结舌,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她一把扣住破法镯,第一反应是这神鬼莫测的仙器搞了什么鬼:“……叔叔?”
太岁:“……”
嚯,大宛那边现在都什么习俗,姑娘说话这么客气?
“哎,”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顺口应了下来,“叫伯伯也行。”
咦?
话一出口,太岁就愣了愣:这话也有点熟,他以前是不是也说过差不多的……
他仔细端详着姑娘那张消瘦的、带一点风霜意味的脸,看见她眼角泪痕似的灵窍疤,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上次我都没注意,”他听见自己脱口说,“怎么还是落下灵窍疤了?”
他为什么要说上次?
“上次”是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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