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剑锋过处,秋杀化成风沙,在芥子中散得无处不在:“你这还不如项肇呢,看我的。”
紧接着,风沙卷成了一个漩涡,一道凶戾逼人的剑气暴起,直取那三岳剑修。剑修面露惊愕,仓皇间提剑一扛,“呛啷”一声长吟,他那本命剑竟被崩掉了一个齿!
那三岳剑修蓦地退后几步:“项师兄的修罗剑!”
剑是项肇的本命法器,剑法是如假包换的修罗剑法……方才那一瞬,他几乎以为和他对招的是项肇!
风沙凝聚出女人高大的身形,她一招手,一把漆黑的长剑落在她掌心里。
“是啊,”秋杀笑道,“我吃了,修罗剑现在归我了。”
太岁已经从方才那被劈开的转生木移到了另一棵稍远些的树上——幸亏蛇王在的这几年,当地人都时兴种转生木,他现在才有腾挪余地。那丑八怪办的也不全是坏事。
不过大妖邪这修的什么道?
天狗道吗?
怎么什么都能吞,还吃什么补什么?
不等太岁看明白,一个他很熟悉的莽撞人就从仙宫里跑了出来。
徐汝成那货将身上的蛇王皮扒了,敷衍地随便改扮了一下,换了一身仙宫下人的衣服。
这倒霉蛋才到门口,恰好那撑芥子的三岳升灵中了秋杀一掌,芥子倏地松动,骇人的灵气只泄露出一丝,对徐汝成这样的半仙来说也仿佛是当头砸下来一座山。
他呼吸都滞住了,只来得及本能地撑起柴刀,抱住头。
就在这时,一道极有西楚特色的符咒凭空出现,挡在他面前,正好将那一线升灵的灵气打散化解。
徐汝成耳边传来太岁的声音:“不想活了去找根梁上吊不体面吗,非得被他们分尸?!”
“不是,”徐汝成狼狈地从升灵战场边界滚出来,“野狐乡夜市太阳落山才开始,所以周围那些做小生意的人一早出摊,天黑才走。谁知道今天这鬼天黑得这么快,他们反应不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撒腿往外跑去,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号弹往天上一扔,尖锐的呼啸声炸出了一大片火红的烟火——这是仙宫紧急驱人的意思,要闲杂人等立刻闪避。
然后徐汝成一脚踩上自己的柴刀,御刀飞出去疏散周遭人群,飞出去足有百丈,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震惊道:“等等,前辈,刚才那是你?你……你能使符咒?”
太岁:“……现在是研究我的时候吗?”
他自己也很震惊。
那符咒是他无意中看来的,东衡三岳的“符法铭”冠绝天下,其余三大门派多有不及。这边不管正邪修士,多少都会点古怪的符咒法阵。太岁混迹野狐乡,见多了也无意中记住不少。他虽然忘了许多事,但似乎本能地知道怎么使灵气,方才一时情急,竟真将一道符咒打了出去。
这些转生木身除了不能撒腿跑,居然像真正的人体一样,能容他调用灵气!
“我一道符咒打散了升灵的灵气余波……然后本体还被封在某个不能提的地方?”太岁心说,“我不会也是个什么跺跺脚能让地动山也摇的大妖邪吧?”
他抬起目光,看向眼前的升灵战场,一时愤愤不平出了“徐腔”:“丧板板的,那姓秋的婆娘那么威风,我怎么混成这样?”
太岁怕徐大傻折在这——此人堪称奇珍,再找个这么缺心眼的不容易了——神识紧跟上他,见他连吆喝再赶,符咒都用上了,玩命将来不及撤走的小商小贩往远处轰。
不多时,另外几个陆吾受他影响,也跟着出来了。
太岁却突然一皱眉,转生木中飞出道灵气,打散了徐汝成的一道符咒。
那符咒方才居然打出了筑基的力量,真落到凡人身上,就不是把人推出去,是把人压扁了。
徐汝成他们这批陆吾,不管脑子在不在脑壳里,符咒水平是相当稳定的,来之前应该下狠功夫训练过。可是此时,这些人打出的符咒时灵时不灵,偶尔还会出个匪夷所思的越级水平。
徐汝成自己也发现了,倏地缩回手。
“当心,”太岁说道,“陶县现在乱的可能不止是时间。”
第78章 不平蝉(十二)
“相传惠湘君手上有三件东西,一名‘仿金’,一名‘望川’,一名‘破法’。”周楹背着手,在峡江渡口的石板上缓缓踱步,广袖上的潜行符咒随风若隐若现,凡人都对他视若无睹,“仿金术已经落入人间。秋杀在四大仙山眼皮底下升灵,一直没被发现,这期间她躲在哪里?我猜很可能有望川的功劳。现在看来,最不可思议的‘破法’也是真的。”
此时,峡江蒸汽船都回了港,江边这会儿是禁区,拉起了封条不让百姓靠近。渡口成排的大钢炮被日头晒得锃亮,炮兵两个时辰一换岗,防备着对岸。万一有异动,随时可以开火。
这差不多是每年楚国野狐乡大集,大宛这边的固定节目了。
白令听完,怀疑自己陆吾的差事没办好——陆吾们混迹四国,理应耳听八方,他却听都没听过什么“破法”“破戒”的,还要主上来告诉他,这不像话了。
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潜修寺烟海楼中典籍记载的吗?”
周楹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除了仿金术,那两样像仙门正统能说的东西吗?惠湘君是你老家无渡海底魔物们最爱议论的人。”
白令:“……”
白令这半魔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人味过重,七情比一般的人还全,与无渡海格格不入。他一方面被群魔排斥,一方面也排斥魔物。遇到三殿下之前,他就没开口说过话,心魔都不搭理他——话不投机,还不能吃。只有殿下能让他在无渡海风停、群魔隐没后,从离群索居处出来,陪那个饱受群魔吸髓之苦的小小金枝玉叶待一会……现在看来,殿下可能觉得跟他说话才无聊,他一开始话都说不利索,还什么都不懂。
不过……白令心里升起了淡淡的疑惑:无渡海的封魔印破后,被玄隐三长老重新修复,这回封得更死,连周家人也别想进去了。“无渡海”三字虽可见于典籍,但“封魔印”不行,印下所有人、物、事都不可提,就只有他俩这种与无渡海渊源极深的人才能聊起,才能互相听到。
但那毕竟是受难之处,殿下私下里也会避讳,此时为何刻意提起“无渡海群魔”?
“主上,所以眼下陶县的异状是这件仙器造成的?”
“别仙器了,叫‘魔器’吧。”周楹说道,“相传这‘破法’所在之处,只有一条公理,其他所有因果定数不复存在。升灵邪祟的路是死路,想挣出一条活路,只能靠乱,‘破法’还真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世上真有这样的仙……魔器吗?”
“不然惠湘君当年为何落得仙骨被剔的下场?难不成真是因为仿金术么?那林炽怎么能全身而退?”
白令犹豫了一下:“因为林大师是玄隐林氏嫡系,有靠山?”
周楹让他逗乐了:“你这……凡有不解之事,一概用‘靠山出身’解释,听着怎么跟那帮穷酸邪祟一个口气?”
白令摸了摸鼻子:“属下见识短浅了。”
他接管陆吾后,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一堆小道消息确实都是从民间听来的。
“不着急,慢慢来,你才到人间十四年。”周楹摆摆手,“三岳修罗剑与昆仑晚霜、玄隐照庭并称三大名剑。晚霜和照庭都是跟着主人从凡间历练来的,唯独修罗是把残破的古剑。当年项氏的天才被古剑中残存的剑道吸引,神识陷在其中,险些陨落,除非能将古剑修复,让他得到完整道心。不少炼器大师看了都说不行,三岳病急乱投医,向西楚特产——‘民间散修’征求邪门办法,以内门位相许,惠湘君就是凭那次机会进的三岳,那会儿她才刚筑基。更不用提后来在澜沧山升灵,一手修好了澜沧三大上古遗物。我要是澜沧掌门,她要挖我祖坟,我给她清障,她要杀人放火,我亲儿子都能扔出去替她顶罪,林氏嫡系算什么东西?”
白令:“……”
所以说您这样的枭雄还是别成家了。
“你细看她生平,她在三岳两百多年,连个正经师承都没有,一入内门就泯然众人。后来到澜沧,不过五十年就能升灵,可见虽然是‘记名弟子’,澜沧山其实待她不薄。我相信当年澜沧掌门不是不想保她,是实在保不住。”
白令吃了一惊:“澜沧山都保不住一个升灵?”
周楹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一眼天:“是啊,为什么呢?”
都说惠湘君邪门出身,离经叛道,可翻遍典籍也找不出她有什么狂悖言行,甚至有传言说,此人性情温厚,温到了有点好欺负的地步,当年被迫离开故土,就是因为项肇求娶不得仗势相逼。
她所有的出格都在作品上:让无渡海魔物津津乐道的“破法”,相传能载人三次来回不可抵达之地的“望川”,使凡人飞天遁地、仙器降格的‘仿金’……
“只是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有破法,秋杀会用什么做‘公理’,还是你手下那陆吾提醒的我。”
白令:“时间?”
“嗯,时间,她给我、给三岳……应该也给昆仑和南蜀分别发过消息,反复提及七月初七。要是我没猜错,破法中的公理很可能是‘七月初七,秋杀现身仙宫夜宴’之类的。”周楹缓缓说道,“这样,只要她在,陶县就永远是七月初七。”
白令听得头大了两圈——永远是七月初七是什么意思?
他忍不住往对岸看了一眼,峡江上没有任何异状,可是江对岸却笼着一层雾,筑基半魔的目光竟透不过去:“您是说……陶县……那么大一个陶县,现在……”
“很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周楹说道,“在七月初七。”
“不是,那对岸……”
“原本陶县所在的地方,现在应该只是破法笼罩下的一个秘境通道。”
白令听得云里雾里,就是觉得江风有点凉。
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法器,他就说徐汝成那小子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真有这脑子,他爹娘砸锅卖铁也得送他考科举去,至于到了陆吾才开蒙?
“里面的人发现异状时,会第一时间往外传信,但我们在外面的人得等到初七,日子追上他们了才能收到。在此之前,秋杀用了某种方法,将项肇的灵骨攘得到处都是,把一帮三岳高手溜得全国跑,恐怕也是为了让他们错开杀回陶县的时间。”
白令沉吟半晌:“只要每个人踏入陶县的时点有一瞬一时的不同,从他们自己的时间‘去’到七月初七的‘路’就不一样长,不在一条‘路’上的人不能互相联系,而不管他们进去以后做什么,时间都会以一个速度推着他们前往‘初七’……她等于是把每个追杀他的高手困在了不同的传送法阵上,任是升灵还是蝉蜕都挣不脱。”
周楹喟叹一声:“不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升灵第一人,真够疯癫的。”
白令:“……”
虽然有点不敬,但您二位还挺心有灵犀的。
又琢磨了半天,忽然,白令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等等,主上,那等我们过了七月初七,陶县会怎么样?”
“好问题,”周楹笑了,“有两种情况,要么秋杀没撑到最后,被谁杀了。主人死,破法除,陶县会落回凡间——以我们的视角看,就是整个县城在七月初七那天全须全尾地回来,一切如常,里面的人大概会觉得自己做了场怪梦。”
白令有点肝颤:“‘撑到最后’是什么意思……”
周楹反问道:“陶县跟外界断了联系后,第一批进去的人是谁,你在陶县周围布置的眼线看到了吗?”
白令道:“应该是三岳项竟,号称‘一笔倒阴阳’。此人是项肇亲兄弟,被一处出现项肇颅骨的地方引走,没逮住秋杀,立刻回了陶县。咱们在陶县附近的眼线说,六月十六凌晨,陶县刚起雾,他们还没来得及上报,‘倒阴阳’就闯了进去——他是升灵的铭文高手,一般精通铭文的人都自觉看得懂山川语,不管什么秘境都有恃无恐。”
“‘倒阴阳’,名号还怪应景的。”周楹说道,“陶县里的人一直在七月初七,不知外面今夕何夕。但破法开启后才进入陶县的人,在他们抵达七月初七前,时间与我们是一样的。如果这个‘倒阴阳’是最早进去的,他离七月初七最远,去陶县的‘路’最长。等他到了陶县遭遇秋杀,就是我们也快到初七了。秋杀只要再撑一时片刻,外界时间会超过陶县……那时候,呵,陶县就再也回不来了。”
白令只听懂了最后一句,骇然变色:“什么?!”
“破法里万法皆废,但破法之外,因果铁律依然不可违逆。光阴不可倒流,没有人能回到自己的过去。等我们过了七月初七,外面的人就再也不能进入陶县了。而错过了那个时点,破法里的陶县也会永远与人间失之交臂,里面的人对外发的信再没人能接到。即使破法解除,他们也只能停在那一天了。岂不是就同从人间消失一样吗?”
周楹笑了起来:“光我们知道的,三岳半数升灵高手都进去了,昆仑去了三人,南蜀……呵,驯兽小岛,拢共也数不出十个升灵,来了四五个,还有我们玄隐的宝贝点金手。秋杀以一己之力,将三岳的根都给挖穿了,重创四大门派。打从五圣分灵山起,玄门挨过这么大的嘴巴么?当浮一大白。”
白令脑子里“嗡嗡”作响:“那她……那她自己不是也出不来了?”
“那可不一定,”周楹道,“她还有‘望川’呢,望川渡一切,渡不渡得了光阴呢?咱们可以在这见证一下,是惠湘君的‘矛’厉害,还是‘盾’厉害。”
“当——当——”
白令一激灵,蓦地抬头——镇上的大蒸汽钟报点,暮色至,酉时了。
现在是七月初六的酉时!
殿下早就知道“破法”,早就猜出秋杀的打算,却一直等到现在才说。
破法破一切天规地则,想必各大灵山的目光都会被阻隔,但破法外却没有。
周楹话一出口,就等于将破法隐藏的秘密带到了人间,各大门派或多或少都会有感应,星辰海之类的地方一定会起波澜。
他是故意等着四大门派把一众高手都填进去,也是故意在这时候戳穿破法的秘密,回过神来的三岳一定会地震,甚至会招来蝉蜕下山。这样一来,如果秋杀赌赢了,利用望川回到人间,明天她一出来,就会当头遭遇三岳大能。正方便隔岸观火的人浑水摸鱼。
而他方才先将“破法”和无渡海群魔联系在一起,封魔印下的“不能提”反而成了他的保护伞,被封魔印一干扰,各大灵山只能感应到消息,追踪不到他俩的对话!
“这位秋杀前辈算无遗策,利用我帮她引点金手过来,到时候不兑现承诺,我一个开窍的蝼蚁拿她也没办法,只好问别人借点力自己想办法拿望川。”他听见周楹用有点无奈的语气叹道,“那东西只能用三次,希望她没都用完,不然我就只好……送她一程了。”
暮夏闷热的傍晚,白令浑身发冷,说不出话来。
可是……全县的凡人呢?
那些卷进去的陆吾呢?
白令蓦地抬头看向周楹,那位的眼睛就如此时的峡江一样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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